黄州城,襟江带湖,地势开阔。
翌日清晨,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江面与城郭,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与草木的清新。
奕帆等人早早起身,向客栈掌柜和本地人仔细打探了李时珍神医的住处。
得知老先生晚年为静心修撰医书,并未居于闹市,而是在城西临江的一处清幽村落结庐而居。
一行人用过简单的早饭,便出了客栈,沿着乡间小路向西而行。
路旁稻田青翠,阡陌纵横,远处大江如练,舟帆点点,好一派田园风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绕过一片竹林,几间粉墙黛瓦、简朴却洁净的房舍出现在眼前,篱笆围成的小院里种着些常见草药,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
“想必就是这里了。”奕帆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轻轻叩响柴扉。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布袍、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打开了门,见到奕帆几人气度不凡,微微一怔,拱手问道:“几位是……?”
奕帆含笑还礼,态度谦和道:“在下奕帆,久慕李时珍老先生神医圣手,杏林泰斗,特从远方前来拜会,请教医道,还望通禀一声。”
那青年弟子见奕帆言辞恳切,仪表堂堂,不敢怠慢,说了声“请稍候”,便转身进去通报。
片刻之后,他快步返回,脸上带着几分惊讶与恭敬之色道:“原来是近日名动天下的奕爵爷!家师有请,几位快请进!”
奕帆道了声谢,便带着李达、刘清茹和小洁步入小院。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墙角堆着些新采的药材,正在晾晒。
正屋的门开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温润而睿智的老者,正站在门口相迎。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身形清瘦,却站得笔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正是医圣李时珍。
“老朽李时珍,不知奕爵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李时珍声音平和,带着长者特有的慈祥,拱手施礼。
奕帆连忙上前两步,深深一揖,执礼甚恭道:“晚辈奕帆,冒昧来访,打扰老先生清修,已是惶恐,岂敢当‘迎’字?
老先生悬壶济世,着书立说,惠泽苍生,才是真正令人景仰!”
李时珍见奕帆身为伯爵、名动江湖,却毫无骄矜之气,对自己如此尊重,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赏,侧身将几人让进屋内。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一桌,数椅,靠墙是满满当当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书籍和药典手稿,空气中弥漫着书籍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息。
另有几名年龄不一的弟子,正在一旁抄录或整理药材,见到奕帆等人进来,都好奇地停下手中活计,起身行礼。
众人分宾主落座,那青年弟子奉上清茶。
李时珍微笑道:“老朽僻居乡野,消息闭塞,却也听闻奕爵爷不仅武功卓绝,更兼医术通神,有‘奕善人’、‘神医’之称,沿途救治百姓无数。
不知爵爷今日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奕帆放下茶杯,神色诚恳道:“老先生过誉了。
晚辈那点微末伎俩,多是取巧,岂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今日前来,一是久仰老先生仁心仁术,特来拜见;
二来,晚辈对医道防疫亦有些浅见,想与老先生及诸位高徒探讨一二,还请不吝赐教。”
他顿了顿,便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道:“晚辈以为,防病重于治病。
许多疾病,尤其是时疫,往往与环境卫生、饮食饮水息息相关。
譬如,晚辈在西安、绍兴等地推行改造茅厕、建立排水系统、设置水塔供应清洁之水,并严格要求麾下众人,包括镖师、工匠,必须饮用煮沸过的开水,严禁直接饮用生水。
此看似小事,然推行之后,麾下人员患肠胃疾病者,十去七八。”
这番话一出,李时珍和他那几个弟子眼中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色。
一个年纪稍长的弟子忍不住击掌赞道:“爵爷此言,真乃金玉良言!
《金匮要略》中便有‘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之说,然世人多忽视饮水之洁。
师父亦常教导我等,‘病从口入’,水源不洁,确是许多疫病之源!
爵爷能于麾下力行此策,实乃大善!”
李时珍抚须点头,看向奕帆的目光更多了几分认同道:“爵爷能见微知着,于细微处着手,防患于未然,此乃真正的大医之道!
老朽游历四方时,亦常见因饮水不洁而致霍乱、痢疾横行,若能如爵爷般推广此法,实乃活人无数之功德!”
得到医圣的肯定,奕帆心中一定,继续说道:“再者,晚辈曾思及一物,或可防治那令人闻之色变的天花恶疾。”
“哦?天花?”
李时珍神色一肃,他一生行医,深知天花之酷烈,一旦流行,往往十室九空,听闻奕帆竟有防治之法,不由凝神细听,连他身旁的弟子们也纷纷屏住了呼吸。
“晚辈听闻,那挤牛奶的妇人,偶尔会感染一种名为‘牛痘’的轻微病症,症状与天花类似,但病情极轻,且感染过牛痘者,便不会再得天花了。”
奕帆缓缓道出牛痘接种的雏形理念,道:“晚辈设想,是否可有意取那牛痘之浆,接种于健康人臂上,使其轻微感染,产生抵抗之力,从而获得对天花之免疫力?”
这个想法在当时可谓石破天惊!
屋内瞬间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李时珍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博极医源,立刻意识到这其中蕴含的可能性和背后的医理。
他的弟子们则多是面露惊疑,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这闻所未闻的“以毒攻毒”之法。
良久,李时珍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奕帆,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激动道:“爵爷此论……虽看似惊世骇俗,然细思之下,却暗合‘戾气’致病、‘以类相克’之理!
若此法果真可行……那将是活亿万生灵之无上功德!
只是……这其中风险、剂量、操作,需万分谨慎,非经大量验证,不可轻用啊!”
“老先生所言极是!”
奕帆点头,道:“此乃晚辈一设想,具体施行,确需如老先生这般严谨周密之研究验证,绝非一蹴而就。”
他见气氛有些凝重,便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盒蒙脱石散,一盒感冒灵颗粒。
“此乃晚辈偶得的两种成药。”
奕帆将药盒打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粉末和小颗粒,道:“这种白色粉末,对于因饮食不洁或寒湿引起的腹泻、水泻,有极好的收敛止泻之效,且不伤脾胃。
而这种颗粒,用温水冲服,对于常见的伤风感冒,引起的头痛、发热、鼻塞流涕等症状,能迅速缓解。
晚辈观其药理,前者或可应对某些‘细菌’感染所致之腹泻,后者则对‘病毒’引起之伤风有效。”
“细菌?病毒?”
这两个全新的名词,再次让李时珍和弟子们陷入了困惑与好奇。
奕帆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解释道:“此乃晚辈设想之微观世界生灵。
‘细菌’者,微小生物,无处不在,有些有益,有些有害,可致伤口化脓、腹泻等症;
‘病毒’则更为微小,需依附活物方能生存,多引起时疫、伤风等。
二者虽皆可致病,然形态、习性、应对之法,或有不同。”
他这番结合了现代医学理念的阐述,虽然简略,却为李时珍等人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李时珍拿着那两盒药,仔细观看,又嗅了嗅气味,眼中异彩连连,感叹道:“爵爷之医术,果然别开生面,深不可测!
老朽着书数十载,自以为博采众长,今日闻爵爷之言,方知医海无涯,学无止境!
看来江湖传闻爵爷神医之名,绝非虚妄!”
这番由衷的赞叹,让奕帆有些不好意思,连称“侥幸”。
双方越聊越是投机,从具体的病症,谈到医药原理,奕帆虽未系统学过中医,但他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见识广博,思路开阔,往往能提出一些令李时珍都耳目一新的观点。
尤其是当话题转到李时珍耗尽数十年心血刚刚编纂完成的《本草纲目》时,奕帆更是能就其中一些药物的分类、药性、甚至一些李时珍尚存疑虑之处,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虽不尽完善,却往往能切中要害,发人深省。
李时珍手持自己那厚厚的手稿,听着奕帆侃侃而谈,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他这本心血之作,尚未完全刊行流传,许多观点甚至还在斟酌,眼前这位年轻人竟仿佛早已读过一般,有些见解甚至比他更为透彻、超前!
他看向奕帆的目光,已不仅仅是赞赏,更带上了一种看待同道知己、甚至是看待某种不可思议存在的意味。
“奕小友……”
李时珍不知不觉间已改变了称呼,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后的沙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老朽痴长数十岁,于医道一途,今日方知何为天外有天!
若小友不弃,老朽愿与你结为忘年之交!”
奕帆看着这位年逾古稀、却依然为医学孜孜以求、虚怀若谷的老人,心中亦是感动万分,起身郑重一揖道:“能得老先生青眼,以友相待,实乃奕帆三生之幸!”
此情此景,一切尽在不言中。
旁边侍立的刘清茹,看着奕帆与当代医圣谈笑风生,折服对方,甚至结成忘年之交,只觉得心旌摇曳,眼中异彩涟涟。
她原本就对奕帆崇拜倾慕,此刻更是觉得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智慧与仁德的光辉,心中那个念头愈发坚定清晰:“奕大哥他……他真是世间最了不起的男子!
文武双全,仁心仁术,连李神医这般人物都如此推崇他……
我刘清茹此生,跟定他了!
无论为奴为婢,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伴他左右,我便心满意足!”
她悄悄握紧了小拳头,脸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
这时,奕帆又提出了一个更为宏大的构想道:“老先生,晚辈奉旨于琼州建港,开拓海疆。
我观海外番邦,常有因卫生不洁、疫病流行而致船员大量死亡,甚至一船尽殁之惨剧。
故晚辈设想,在港口筹建一处‘医院’与‘医学院’。”
他详细解释道:“这‘医院’,并非寻常医馆。
它将集中众多医者,划分不同诊室,如内科、外科、妇孺科、疫病科等,配备统一的病舍、药房,可集中收治病人,系统观察病情,研究治疗方案。
而‘医学院’,则旨在培养医学人才。
不仅传授《内经》、《伤寒》等经典,更需学习人体解剖结构(奕帆谨慎地用了‘骨络脏腑图’来代替)、药物精研、卫生防疫、乃至海外新发现之药材病症。
理论与实践并重,制定标准教程,分科考核,以期能培养出大量合格的医者,不仅服务于港口,未来更能惠及更多百姓,提升我大明整体医疗水准,抵御各类疫病侵袭!”
这番关于“医院”和“医学院”的蓝图,描绘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系统化、规模化的医疗教育体系,听得李时珍和他的弟子们心潮澎湃,目瞪口呆!
“集中诊治,分科而治……系统教学,标准考核……”
李时珍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浑浊的老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道:“妙!妙啊!
此乃将医学推向昌明之大格局!
远非一人一馆,敝帚自珍可比!
奕小友,你……你之心胸抱负,老朽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猛地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片刻后,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自己身边那些同样激动不已的弟子,朗声道:“尔等听着!
奕小友所图,乃千秋功业!
老夫年迈,难以远行,但绝不能坐视此等利国利民之盛举无人襄助!”
他看向奕帆,语气斩钉截铁道:“奕小友,老夫便从门下弟子中,抽调十名勤奋好学、根基扎实、品性纯良者,随你南下琼州,助你筹建医院与医学院!
他们虽才疏学浅,但愿尽绵薄之力,亦可在实践中增长见识,将你这套新医学理念,发扬光大!”
奕帆闻言,大喜过望,连忙起身深深一揖道:“老先生高义!
晚辈代未来琼州万千百姓,谢过老先生!
此十位高徒,必将成为我医院与医学院之基石栋梁!”
夕阳西下,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奕帆等人告辞离开时,李时珍亲自送到篱笆门外,执着奕帆的手,殷殷嘱托,目光中充满了期许。
而那十名被选中的弟子,则开始兴奋而紧张地收拾行装,准备追随这位年轻的伯爵,去往那遥远的南方,开启一段崭新的医学征程。
刘清茹跟在奕帆身后,回望着那在夕阳中挥手的老者身影,又看看身边意气风发的奕帆,只觉得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幸福填满。
她知道,自己追随的,是一条通往光明与伟大的道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