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守住格雷托付的灯塔,这座在黑暗汪洋中飘摇、承载着人类最后火种的孤岛。任何一丝情感的裂隙,都可能让它万劫不复。
他走向床边,动作带着一种机器般的精准,脱下外衣,躺下。单人床铺很硬,如同战壕里的简易床板。他强迫自己放松身体,调整呼吸。
然而,一闭上眼,格雷离去的背影,维克多沉默的注视,埃隆不甘的眼神,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该死的彩色纸片……更加清晰地轮番轰炸。
身体沉重如铅,大脑却在恐惧和责任的鞭挞下,高速运转,几近沸腾。每一次陷入意识模糊的边缘,都会被一声幻听般的噬极兽嘶吼或孩童的尖叫猛然惊回。冷汗浸湿了背脊,黏腻地贴在冰冷的床单上。
黑暗中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控制中枢恒定不变的嗡鸣仿佛变成了某种诡异的计时器,数着他每一次徒劳的心跳和失败的入眠尝试。
他无数次翻动身体,冰冷的床板吱嘎作响,像是老迈骨架不堪重负的呻吟。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徒然地睁着,映着舷窗外云层诡谲的光影。
疲惫如同巨蟒,缠绕着每一寸神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眩晕和钝痛。每一次即将被拖入睡眠的深渊,那幻听般的噬极兽嘶吼又会毫无征兆地撕裂意识边缘,将他狠狠拽回清醒的地狱。
天光未明,只有控制中枢幽微的光透过门缝,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蓝线。摩根猛地坐起,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抹了一把脸,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镜子里映出的男人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什么也做不了。这种失控的感觉比面对君王级噬极兽更令人窒息。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将他从这混乱的漩涡中拉出来的、绝对的、冰冷的答案。
他翻身下床,不再试图休息。沉重的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决绝的回响。他需要回到灯塔冰冷的逻辑核心。他需要数据,需要规则,需要斩断这令他虚弱和恐惧的根源。
通往控制中枢的通道静得可怕,只有他单调的脚步声在金属墙壁间反射、叠加。巨大的圆形中枢大厅里,无数幽蓝的光屏无声流动着瀑布般的数据流,映照着下方忙碌但寂静的值守人员。
看到摩根出现,所有人都立刻挺直脊背,动作更加一丝不苟,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摩根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大厅深处,一扇带有最高权限认证的厚重合金门前——“克罗托系统核心控制室”。门禁扫描过他虹膜、掌纹的瞬间,格雷低沉的声音又一次在脑中回响:“情感是吸引噬极兽的毒饵……”
合金门无声滑开。一股冰冷的、带着特殊清洁剂和细微臭氧味道的空气涌出。这里的空间异常低矮压抑,光线昏暗,只有中央一根巨大的、贯穿天花板和地板的半透明光柱散发着淡淡的、如同极地冰川内部的幽蓝光芒。
光柱内部,无数细微的光点如同活物般沿着复杂的脉络缓缓流动、交汇,那是灯塔的原始思维中枢——“巨脑”深眠的地方。光柱底部,连接着一个布满复杂接口的操作平台。
摩根走到操作台前。平台冰冷的金属表面倒映着他疲惫而紧绷的脸。他没有坐下,只是伸出手指,悬停在那个需要双人权限才能激活的最高级数据检索界面上方。格雷走了,他拥有唯一的权限。他的指尖落下。
一道深蓝色的光幕在操作台上方展开,无数代码流如同拥有生命般疯狂跳动又重组。检索关键词如同冰冷的烙印——【玛娜生态 人类情感关联性】、【最高生存效率模型】、【旧世界沉眠指令】。
数据流奔腾不息,幽蓝的光芒在摩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琥珀色的瞳孔紧缩,紧紧追随着那些飞速变换的信息碎片,试图从中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
突然,奔腾的数据流猛地停滞、收缩,最终在光幕中心凝聚成三个孤零零的、散发着冰冷白光的方块字。它们如同墓碑上的铭文,不带任何情感地悬浮在幽蓝的虚空里:
**取缔家庭纽带**
**执行基因优选**
**放逐衰老病弱**
摩根如遭雷击,身体瞬间绷紧,按在操作台上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取缔家庭纽带——父母、夫妻、子女……那些血脉相连的温情与牵绊,在末日堡垒里,只会制造软肋和分裂。每一次亲人遇险,都意味着可能拖累整个小队,甚至引发暴乱,老城主说得对,那是毒饵,致命的毒饵!必须连根拔起。
执行基因优选——灯塔的资源有限得像沙漏里的沙子。那些生来孱弱、带着遗传缺陷的新生儿,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本可让更强壮战士活下去的氧气和食物,这不是残忍,是让血脉延续下去的冰冷算术,只有最优秀的种子,才配在这钢铁子宫里发芽。
放逐衰老病弱——他眼前闪过埃隆缠满绷带、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也闪过猎荒者名单上那些年龄红线之上、动作迟缓的名字。带着重伤的队员撤离,是用更多活人的命去填无底洞。年迈者无法战斗,病痛者拖累生产,他们在消耗灯塔本就不多的“血液”,旧世界的情感羁绊只会让所有人一起沉没。
格雷的警告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这沉睡的“巨脑”,在末日降临的初始,早已用超越人性的绝对理性,计算出了这条唯一通往族群延续的血色路径。
这是灯塔得以在噬极兽狂潮中残存至今的冰冷基石。而他,摩根,却险些被那该死的彩纸和欢呼所动摇。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惧、如释重负和强烈自我厌弃的洪流冲垮了他的意志堤坝。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晃,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操作台上。
金属的寒意瞬间侵入皮肤,刺激着灼热的神经。那股冰冷,意外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解脱。他找到了。找到了斩灭“情感”这株毒草的铁律,找到了维系灯塔这艘破船不沉的、唯一残酷的锚链。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三行冰冷的白光,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属于“摩根队长”的挣扎与温度,如同风中残烛,彻底湮灭。只剩下磐石般的冷硬,如同灯塔外层最坚硬的装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