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平州城。
城西有座破败的戏楼,名叫“余音阁”。
据说前朝时,这里曾是名动江南的“云韶班”驻唱之地,班主云娘子一副金嗓子,唱尽了悲欢离合。
后来不知怎的,云韶班一夜之间散了,云娘子也销声匿迹,余音阁就此没落,成了狐鼠巢穴。
唯有老辈人酒后茶余,还会咂磨着提起云娘子那绕梁三日的唱腔,以及一个讳莫如深的词——借嗓。
“那哪儿是练出来的嗓子……是借来的,要还的……”
老人浑浊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随即又闭口不言。
这年冬天,城里来了个年轻的戏班,叫“新声社”。
班主姓何,野心勃勃,一心想重振余音阁的声威。
班子里有个叫小云旦的姑娘,十六七岁,身段窈窕,眉眼灵动,是个唱旦角的好苗子,唯一样缺憾——嗓子平平,唱到高处总有些力不从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
何班主为此愁白了头。
一次酒后,他在余音阁后台的杂物堆里,翻出了一只落满灰尘的樟木箱子。
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几件褪色的戏服,一本纸页泛黄、字迹娟秀的曲谱,还有一本以血红色丝线装订、封面无字的薄薄手札。
何班主鬼使神差地翻开了那本手札。
里面记录的并非寻常的戏曲心得,而是一种名为“借嗓”的诡异秘法。
手札言道,若遇嗓音瓶颈,可于子夜时分,于空旷戏楼,焚特定香料,对镜梳妆,默念咒诀,便可向“无主之魂”暂借一副好嗓子。
然,此法凶险,借来的嗓子,需以自身精血魂魄温养,且时限一到,必须归还,否则……
后面几页被撕掉了,只留下一些模糊不清的墨迹,像是干涸的血。
何班主看得心惊肉跳,却又被那“暂借好嗓子”的说法勾得心痒难耐。
他看着日渐消沉的小云旦,又想想自己振兴戏班的宏图,一个疯狂的念头滋生出来。
他没有将手札的事告诉小云旦,只是挑了个日子,将她叫到跟前,递给她那本曲谱。
“云儿,这是我从余音阁故纸堆里寻到的,据说是云娘子当年练嗓的秘谱,你好生研习,或有奇效。”
小云旦不疑有他,接过曲谱。
那谱子上的唱腔确实精妙绝伦,她照着哼了几句,只觉得气息流转都顺畅了不少,心中大喜。
何班主又按照手札上模糊的记载,偷偷配置了一种气味奇特的安神香,让小云旦每晚在余音阁后台练习时点燃,说是能“凝神静气”。
起初,一切正常。
小云旦的嗓音似乎真的清亮了一些,高音也不再那么费力。
何班主暗自得意,只觉得是那秘谱的功效,将那“借嗓”的警告抛在了脑后。
然而,怪事很快接踵而至。
先是小云旦发现自己开始忘事,有时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
接着,她夜里开始做同一个噩梦,梦里总有一个穿着白衣、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站在戏台上,背对着她,咿咿呀呀地唱着,唱腔凄婉哀怨,正是那本秘谱上的曲子。
她想走近看清,那女人却猛地回头——没有脸,只有一片空白!
她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更让她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对那安神香产生了依赖。
不点香,便心神不宁,喉咙发紧,仿佛有东西堵着。
点了香,才能暂时舒缓,唱腔也愈发圆润动人,甚至隐隐带上了几分不属于她的、成熟婉转的风韵。
观众们惊叹于小云旦的进步,“新声社”的名头越来越响。
何班主志得意满,加紧排练,准备在余音阁重张的大戏上,一鸣惊人。
只有小云旦自己知道,她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她的脸色日渐苍白,身形消瘦,镜中的自己,眉眼间偶尔会闪过一丝陌生的、妖娆的神气。
她开始害怕独处,害怕照镜子,尤其害怕夜里在余音阁后台练习。
终于,到了余音阁重张的前夜。
子时,小云旦独自在后台做最后的练习。
何班主为她点上了加倍的安神香,那香气甜腻得令人作呕。
妆台的铜镜被擦得锃亮,映出她惨白而精致的脸孔。
她穿上那箱子里找出的、云娘子的旧戏服,水袖长摆,颜色虽旧,却更添几分诡异的美感。
按照惯例,她对着镜子,开始上妆。
笔尖触及脸颊的瞬间,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镜中的影像似乎晃动了一下,她的动作变得不受控制,描眉,敷粉,点唇……手法熟练得惊人,却全然不是她自己的习惯。
镜子里那张脸,越来越美,也越来越陌生,眉眼间的风尘与哀怨,绝不是一个十六岁少女应有的。
她想停下,手却不听使唤。
香炉里的烟雾缭绕升腾,在她身后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衣的女人轮廓。
镜中的“她”,突然开口了。唱的正是明日要演的那出《离魂记》的悲情唱段。
声音不再是少女的清亮,而是带着一种成熟的、勾魂摄魄的磁性,每一个转音,每一个气口,都完美得无懈可击,充满了云娘子鼎盛时期的风采!
可小云旦却吓得魂飞魄散!
那不是她的声音!她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她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款款起身,水袖轻扬,在狭小的后台翩然起舞,唱腔愈发凄厉投入。
那烟雾凝聚的白影,不知何时贴在了她的身后,冰冷的气息吹拂着她的后颈。
“……时候到了……该还了……”
一个幽怨的女声,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小云旦猛地意识到,那本手札,那秘谱,这安神香……何班主给她的一切,都是一个陷阱!
她不是在练嗓,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和魂魄,温养一个早已死去的亡魂的嗓音!
而今夜,就是“归还”之时!
巨大的恐惧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猛地挥手打翻了妆台上的所有东西,胭脂水粉撒了一地,铜镜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歌声戛然而止。
镜中的影像恢复了正常,只剩下她惊恐万状的脸。身后的白影也消散了。
但那股冰冷的、被侵占的感觉,并未完全褪去。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已经盘踞在了她的喉咙深处。
第二天,余音阁张灯结彩,座无虚席。
小云旦被强行推上了台。
锣鼓声响,她开口演唱。
嗓音空灵婉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动听,直击人心扉。
台下掌声雷动,何班主在后台笑得合不拢嘴。
只有小云旦自己知道,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段。
她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纵着,在台上演绎着别人的悲欢。
她能感觉到,那个冰冷的意识就在她体内,透过她的眼睛看着台下,享受着久违的喝彩。
唱到高潮处,一段极高极险的腔调,需要极大的气息支撑。
小云旦感到喉咙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拼命地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就在这一刹那,她的唱腔猛地一变!
原本圆润的嗓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如同瓦片刮过瓷器,带着一种非人的、疯狂的怨毒!
她的身段也变得扭曲怪异,水袖狂舞,不像是在表演,更像是在挣扎!
“……借了我的嗓……占了我的身……还想赶我走?!!”
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成熟女人的凄厉声音,从小云旦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台下的观众惊呆了,何班主脸色煞白。
小云旦(或者说占据了她身体的东西)在台上疯狂地舞动着,唱着她从未学过的、充满怨恨的古老戏文,眼神空洞而怨毒地扫视着台下。
“是云娘子!云娘子回来了!”
有老人认出了那独特的唱腔和身段,惊恐地大叫。
现场顿时大乱。
小云旦在台上力竭倒地,昏迷不醒。
自那以后,小云旦就疯了。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时,她瑟瑟发抖,说不出一个字,只用恐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喉咙;
糊涂时,她便用那副不属于她的、成熟婉转的嗓子,咿咿呀呀地唱着云娘子的戏,眼神沧桑而哀怨。
新声社散了,何班主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据说有人看到他疯疯癫癫地跳了河。
余音阁再次彻底荒废,再无人敢靠近。
只有附近的人家在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从那破败的戏楼里,隐隐传来两个女人交织的哭声和唱腔——一个沙哑绝望,一个婉转怨毒。
仿佛那场未完的“借嗓”仪式,仍在黑暗中,无休无止地继续着。
而那本记录着“借嗓”秘法的无字手札,也再次消失了踪影,不知是否又在等待下一个,渴望一副好嗓子的……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