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审判决的结果,没有随着法槌落下而尘埃落定。
那份认定李若荀防卫过当的判决书,在公布之后,并未平息任何争议,反而点燃了更猛烈的火焰。
无数封信件从全国各地涌来,内容从法理的探讨到个人情感的抒发,厚厚一叠,承载着无数陌生人的关切与不平。
官方网站的留言区和院长信箱,更是被汹涌的民意所淹没。
【如果保护一个被侵害的女孩是有罪的,那我们该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
【法律的刀锋,不应挥向见义勇为者】
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无法被忽视的力量。
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也得益于郑以仁不眠不休地奔走与交涉,二审的日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确定下来——就在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郑以仁用工作将自己填满,不留下一丝空隙去思考那个最让他恐惧的问题。
当他终于走出法院大门时,夜色已深,月光清冷地洒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
站在这片开阔的天空下,那个压抑心中许久的问题忽然自己钻了出来。
他做的这一切,还有用吗?
还来得及吗?
郑以仁闭上眼睛,李若荀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庞便浮现在眼前。
他躺在纯白的病床上,被各种管线和仪器包围,呼吸微弱,全靠着现代医学的精密仪器维持着生命。
郑以仁猛地睁开眼,驱散了脑中那片令人窒息的白色。
没功夫想那么多了,他告诉自己。
二审开庭前,医院再次召集了会诊。
主治医生面色凝重地站在会议室里,身后是李若荀最新的各项生理数据图表。
“郑律师,陆总。”
医生的表情很凝重,他将几份报告单推到两人面前,
“患者已经处于多器官衰竭的终末期。”
“肾脏、肝脏的功能都在持续下降,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通过药物,将他勉强维持在一个极其脆弱的平衡上。”
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残忍的措辞。
“在这种状态下,他偶尔会有短暂的清醒时刻,意识也能恢复……但我们不建议他再承受任何形式的外部刺激……”
郑以仁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
“不。”
他打断了医生的话,直视着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执拗。
“你们也知道的,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要让他看到,亲眼看到自己获得了清白。这是他应得的。”
陆宁宣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
这一个月,她曾经英气逼人的眉眼间,如今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哀伤。
她似乎已经接受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沉淀为此刻的平静。
她怜惜地望向病房的方向,目光穿透墙壁,落在那个瘦到令人心惊的身影上。
“是的,医生,”陆宁宣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空洞,“让他视频庭审吧……”
让他带着清白与尊严,离开这个让他遍体鳞伤的世界。
这或许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医生看着两人,心中同样涌起一阵酸楚。
可面对一个彻底丧失求生欲的病人,再高明的医术也回天乏术。
医者仁心,对于这样一个本该拥有璀璨人生的年轻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走向终点,他终究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吧。在庭审当天,我们会提前使用升压药和少量中枢兴奋剂,保证他的血压和意识水平,或许有可能支撑完整场庭审。我们会尽全力支持。”
“谢谢,”陆宁宣低声说,“麻烦你们了。”
……
临时法庭设在医院的会议室里,长桌后,审判长与审判员神情严肃。
会议室正前方的显示屏上,显示着李若荀的病房。
镜头是固定的,只能看到病床的一角。
李若荀陷在雪白的被褥与枕头之间,瘦得几乎只剩下一个轮廓。
他戴着呼吸面罩,每一次呼吸,都会在透明罩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随即又散去,周而复始,证明着他尚存一丝生机。
庭审的流程在快速推进。
举证、质证、法庭辩论……
郑以仁的每一次发言都精准有力,他将过去一个月搜集的证据逐一呈现,构建起一条完整的逻辑链,证明李若荀的行为完全符合特殊防卫的全部要件。
然而屏幕里,大部分时候,病床上那个身影都一动不动。
偶尔眼皮颤动几下,睁开的眼睛也空洞无神,视线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主治医生就守在镜头拍不到的床边,随着时间推移,他眉心的纹路越来越深。
医生团队开始更频繁地检查李若荀的状况,低声交流着,并不断地调整着输液泵上的参数。
那个脆弱的平衡,正在被一点点打破。
终于,审判长宣布,进入被告人最后陈述环节。
“被告人李若荀,你现在是否能进行最后陈述?”
审判长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在病房里响起,带着一丝沉重。
“小荀!”视频那头,郑以仁身体前倾,“李若荀!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病房里,一直守在旁边的陆宁宣也立刻俯下身。
她用一只手轻轻握住他毫无血色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轻声呼唤:
“小荀……是郑律师,你听到了吗?……醒一醒,跟他们说句话……”
或许是这些熟悉的呼唤,将他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拽回了片刻。
李若荀的意识,短暂地清醒了。
药物带来的灼热感和虚假的亢奋,与深入骨髓的疲惫疯狂交战,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他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翕动了几下。
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被麦克风捕捉的气音,逸散在空气里。
“……对不起……”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全部努力。
“谢谢……”
谢谢,你们还愿意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善意和精力。
最后,他眼中的光芒彻底涣散。
他的视线越过陆宁宣的肩膀,重新落回那片天花板。
纯白的……
真好。
那股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的寒冷,彻底包裹了他。
纠缠他许久、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碾碎的疲惫和痛苦,终于被一种更终极的平静所覆盖。
就这样吧。
太累了。
“就这样吧……”
他喃喃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闭上了眼睛。
被陆宁宣握在掌心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松弛下来。
世界在陆宁宣的耳中轰然坍塌。
取而代之的,是心电监护仪上那条陡然拉直的水平线,和一道撕心裂肺的尖锐长鸣——
“嘀——!!”
“血压骤降!急性心衰!”
一直守在旁边的医生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陆宁宣隔开。
她被迫松开了手。
掌心空了。
那一点点残存的温度,正在飞速流逝,再也抓不住。
“肾上腺素一支,静脉推注!”
护士立刻行动起来,将针剂快速推入输液管中。
另一名医生调高呼吸机的参数,徒劳地向那已经失去功能的肺部压入氧气。
整个病房瞬间陷入一场与死神的竞速。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不是在拯救生命,只是在徒劳地对抗那个必然会到来的结局。
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抵抗。
无力感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医护人员的心头。
陆宁宣的视野被泪水彻底模糊,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死死盯着那个被医生护士围在中间的身影。
而在视频另一头,通话因为抢救而中断,屏幕变成一片漆黑。
但那刺耳的警报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给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一层阴影。
郑以仁站直了身体,双手撑在辩护席的桌沿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悲愤、不甘与期望,都灌注到接下来的话里。
他只希望自己还来得及。
能来得及让李若荀在最后一刻,亲耳听到正义的宣判!
“审判长,审判员。”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响起,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我的当事人,李若荀,在他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成立基金会,救助重病患者;他深入高原,为当地百姓做义诊……”
“他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去温暖这个世界。”
“可这个世界,回馈给他的是什么?”
“是污蔑,是网暴,是无休止的伤害!
“直到最后,当他为了保护一个正在被侵害的女孩,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
“他被刺穿胸膛,被划开腹部……”
“在生命垂危的时刻,他所做的,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有良知的人,最本能的反应——阻止暴行,拯救生命。”
郑以仁的声音越来越高。
他仿佛能看到李若荀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看到他在基金会视频里热忱的样子,看到他义无反顾救人的决绝背影和满地鲜血。
最后……是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被彻底摧毁的灵魂。
“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的,不是一串冰冷的法条,而是一个年轻人的命运!”
“是一个用生命践行善良的灵魂,是否应该背负污名离去!”
“刘和健的死是一个谁都不想的结果,但造成这个结果的,不是李若荀的反击,而是刘和健自己挥向无辜女孩的屠刀!”
“如果一个英雄在用生命践行正义之后,还要被我们用冰冷的法条去审判他自卫的分寸,去衡量他反击的必要性,那我们在向社会传递什么样的价值观?”
“请法庭给他,也给我们所有人,一个能够继续坚持善良的理由!”
话音落下,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双手撑住面前的桌子,剧烈地喘息着。
“辩护人请求法庭,宣告被告人李若荀——”
“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