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黑烟从北坡林地升起,尚未散开便被山风扯成灰絮。艾琳站在石阶上未动,左手仍握着那柄插在台阶裂缝中的铁钉。她拔出钉子,甩手扔进布袋,发出一声闷响。
“传令。”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打谷场的寂静,“东支矿道火信号已起,敌军前锋已入山道,准备接战。”
彼得从侧翼跑来,脚步沉稳。他看了一眼北坡,又看向艾琳:“新兵都在坡口伏线后,手都抖。”
“让他们记住五十步。”艾琳迈下石阶,肩甲因动作牵动旧伤,渗出的血在皮带上晕开一片暗红,“目标是马腿,不是人头。第一轮投石必须压住冲锋势头。”
她快步走向坡口防线,沿途拍了两下新兵的肩膀。没人敢抬头看她。一个青年紧握投石索,指节发白,绳扣几乎勒进掌心。
敌军的身影出现在山道拐角。三名重甲骑士纵马疾驰,身后跟着十余步兵,盾牌撞击声混杂着金属摩擦,在狭窄山道中回荡如雷。
艾琳蹲下身,贴近队列最前端的新兵耳边:“等我喊‘放’再动手。先听风声,再看距离。五十步——就是你现在能看到他们盔缨的高度。”
骑士逼近,蹄声震地。一名新兵呼吸急促,手臂微微抬起,投石索开始旋转。
“稳住!”艾琳低喝,“再近十步!”
战马奔至预定位置,尘土飞扬。艾琳猛然起身,右手一挥:“放!”
第一颗石弹呼啸而出,砸中领头战马膝部,马嘶一声跪倒,将骑士掀翻在地。其余新兵如梦初醒,接连拉动投石索。石块破空,三匹战马相继倒地,其中一匹直接翻滚下坡,撞乱后续步兵阵型。
“再来一轮!”艾琳跃至高处,扫视残余敌军,“打第二波!瞄准马腿!”
投石组迅速装弹,动作比前一次流畅许多。第二轮石雨落下,又有一骑跌倒。剩余两名骑士被迫弃马,披着重甲步行突进,长剑出鞘,直扑防线缺口。
“长矛组!”艾琳转身大吼,“列阵!五人为组,矛尖对外!”
新兵们慌忙调整位置。可面对逼近的重甲骑士,有人脚步后退,阵型出现裂口。一名骑士抓住时机猛冲,剑锋直劈而来。
艾琳飞身跃入缺口,横矛格挡。金属相撞,火星四溅,冲击力震得她虎口撕裂,鲜血顺矛杆滑落。她一脚踹回那名怯战的新兵,怒吼:“站回去!你后面是村子!是你的娘!”
那人脸色惨白,咬牙挺矛上前。其余新兵纷纷压步向前,重新闭合阵型。五根长矛交错成墙,死死抵住骑士推进。
“撑住!”艾琳半跪于地,左臂支撑身体,右手紧握矛尾,“他们走得慢,我们耗得起!”
骑士数次强攻未果,步伐渐滞。此时彼得率老兵从侧翼包抄到位,矛影交错,逼迫另一名骑士回防。
艾琳趁机暴起,挥剑斩向先前被阻骑士支撑腿的皮甲带。绳索断裂,重甲失去平衡,单膝跪地。新兵中一人猛然前刺,长矛贯穿其胸膛。骑士仰面倒下,发出沉重闷响。
“杀得好!”彼得怒吼,矛尖挑飞对方头盔。
就在此时,一名年轻新兵被敌方残存步兵战斧扫中肩胛,整个人被击倒在地。鲜血喷涌而出,染红身下泥土。可他在倒下的瞬间,仍伸手死死抓住骑士脚踝,不让其前进半步。
战场短暂凝滞。
艾琳冲上前,单膝跪地扶住他的头。那青年眼神涣散,嘴唇颤抖,却还在低声重复:“别……别让他们过去……”
“听见了?”艾琳抬起头,目光扫过四周的新兵,“他流着血,还抓得住敌人!你们呢?你们怕不怕死?”
无人应答。有人低头看着手中长矛,有人盯着地上流淌的血。
“我们没有铠甲!”艾琳站起身,举起染血的短刀,“他们穿铁,我们穿布;他们吃肉,我们啃糠!可现在——他用命告诉我们什么叫站着活!”
她猛然指向敌军残部:“谁敢再进一步,就让他也尝尝这血的味道!”
话音未落,她一脚踢翻仍在挣扎的骑士,对身旁民兵吼道:“补矛!”
长矛贯颈,骑士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艾琳高举短刀,刀锋划出一道血弧:“联军——冲锋!”
号令既出,老兵与新兵齐声呐喊,如潮水般涌出防线。残余敌兵见势不支,仓皇后撤。山坡上的硝烟被冲锋踏起的尘土搅动,混成一片灰黄。
彼得带人追击零散逃敌,矛影闪动间已有数人倒地。艾琳未动,立于坡口血土之上,左手拄矛,右手指向溃退之敌。她的肩甲再次渗血,布料与伤口粘连,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锯齿般的钝痛。
那名负伤青年被抬往后方,途经艾琳身边时忽然睁眼,声音微弱:“队长……我没松手……”
艾琳俯身,轻轻拍了下他的脸颊:“我知道。你没丢人。”
青年嘴角微动,似笑非笑,随即昏厥过去。
战场上只剩零星厮杀声。一名新兵走过来,手中捧着断裂的投石索,低声道:“刚才……我打中了第三匹马。”
艾琳看了他一眼,点头:“记功。”
那人愣住,眼中忽然泛光,转身跑回队伍,大声对同伴说:“她说了,记功!”
远处山道尽头,敌军残部退入林间,暂时消失。但弓弦绷紧的声音仍未解除,哨位上的民兵依旧紧盯前方。
艾琳缓缓抬起右手,抹去脸上混着尘土的血渍。她的短刀还在滴血,刀刃崩了一小块口子。她低头看了看,用拇指蹭了蹭缺口,然后将其收回腰间。
彼得回来时,手里拎着一枚掉落的敌军徽章。他递过去,艾琳摆手拒绝。
“不用留证物。”她说,“他们知道是谁下的手。”
彼得点头,将徽章扔进坡下的火堆。火焰猛地一跳,烧出一股焦臭。
“新兵还能打。”彼得望着那些站在尸身旁默然整队的年轻人,“就是太怕死。”
“怕死才正常。”艾琳望向防线,“不怕死的是疯子。我们要的是明知会死,还肯往前迈一步的人。”
她扶着矛杆一步步走向前线,每走一步,肋骨处的伤就抽搐一次。但她没有停下。
一名新兵主动让开位置,她站进投石组前方,背对着众人。
“等下一波。”她说,“他们会来得更快,更多。”
风从北坡吹来,带着未熄的烟火气。艾琳的左手慢慢松开矛杆,又猛然攥紧。
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溪底的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