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回到打谷场时,天已全黑。雨水顺着她的发尾滴在磨盘边缘,湿痕蜿蜒而下,像一道未干的血迹。她没有进屋,而是站在空地中央,盯着村口那棵老榆树看了许久。随后转身敲响了议事屋旁的铜锣。
十名投石手陆续赶来,衣衫沾着泥点,神情疲惫。有人低声抱怨:“这会儿还要练?”艾琳没回应,只从腰后取出一截皮索,在掌心绕了三圈,又抽出一块扁平石嵌入兜囊。
“三十步外,陶罐。”她指向村口空地尽头摆着的旧陶罐,“谁能在三日内击中十次,记功一次;五日未中五次者,退出。”
没人应声。一名年轻投石手小声嘀咕:“石头能破铁甲?不如练矛。”话音刚落,艾琳旋身甩索——皮绳呼啸划破夜风,石块精准砸进陶罐,碎片四溅。
“铠甲护得住头,护不住眼。”她说,“敌人冲过来时,不会等你换武器。你们要做的,是让他在二十步内睁不开眼。”
训练从次日清晨开始。艾琳将十人分成两组,每日轮番练习静止靶与移动靶。前三日只准打固定陶罐,命中率记录在一张粗纸上,贴于磨盘背面。第一天,十人共射一百八十次,仅二十七次命中。傍晚收工时,两人悄悄溜走,被阿壮拦下带回。
第四日起,民兵拖着木架模拟敌军推进,木架上绑着废弃头盔,缓缓前行。艾琳要求投石手在三十步外击中头盔边缘。当日命中率不足一成,有人因用力过猛拉伤手腕,蹲在地上喘气。
彼得站在坡沿观望,见一名投石手连续十次失手,忍不住对身旁民兵道:“这般折腾,真能派上用场?”话出口即觉不妥,却已被风送至艾琳耳中。
她未回头,只取来一副锈蚀的骑士头盔,挂在五十步外榆树横枝上,面甲缝隙朝向空地。她下令全体轮射,每人三发。
石块接连飞出,撞击声零星响起。前十人中,七人擦中头盔边缘,两人正中面甲缝隙。人群微动,有人低呼“准了”。
艾琳拾起一块青灰石,掂了掂重量,甩索三圈后猛然释放。石块穿隙而入,发出清脆“铛”声,头盔剧烈晃动。
全场寂静。
彼得怔住,半晌才吐出一句:“这……比弓还准。”
当晚,艾琳召集所有人再聚村口。月光稀薄,老榆树影沉沉压在地上。她指着树干主干,声音不高:“今晚不设靶。你们的目标,就是它。每人事先默念一个名字——那个烧你家房子的,杀你兄弟的,逼你逃亡的。现在,让他死。”
无人说话。十人站成一排,手中握紧投石索。
第一块石头破空而出,砸在树皮上发出闷响。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节奏由慢渐快,石块如雨点般击打树干,剥落的碎屑在月下飞舞。有人闭眼发力,有人咬牙嘶吼,也有人沉默挥索,动作机械却坚定。
彻夜未停。
至天明,老榆树主干布满深浅不一的坑痕,最深处几近寸许,树皮大片皲裂,露出底下苍白木质。地上散落着碎石与断皮,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
艾琳立于树下,拍落肩头碎屑,肋骨处传来一阵钝痛,她不动声色地扶了下侧腰。彼得赶来看时,只见那棵树如同被千刀刻过,却依旧挺立。
“看见了吗?”艾琳说,“这不是游戏。这是我们的牙。”
彼得低头捡起一块训练用石,边缘已被磨得光滑。他翻来覆去地看着,忽然问:“下一步呢?”
“等。”艾琳望着山道方向,“他们会来的。”
一名投石手走过来,手臂缠着布条,脸上带着红肿,却眼神清明:“昨夜我打了六十三次,最后十次全中主干。我想……我能盯住骑兵的眼睛。”
艾琳点头:“从今日起,你们不再只是村民。你们是联军第一支非制式打击组,代号‘石牙’。每日加训一个时辰,目标:六十步外,移动头盔。”
有人问:“要是敌人不止十骑呢?”
“那就打到他们不敢再来。”她说。
接下来两日,训练强度加倍。艾琳亲自记录每人每日命中数,并在磨盘旁设立榜单。原先懈怠的几人开始主动加练,甚至夜里偷偷摸到村口试手。一名原本身材瘦弱的少年连续三日命中榜首,被众人称为“石眼”。
第五日午后,艾琳命人在百步外竖起一人高草人,胸前绑上铁皮圆盾,模拟重甲骑兵。她让投石手分批射击盾缘缝隙与眼部位置。
十人轮射完毕,共命中四十七次,其中十九次击中眼部模拟区。艾琳当场宣布淘汰两人,另三人加训至深夜。
入夜后,她独自来到老榆树下,伸手抚过那些凹坑。指尖触到一处极深的创口,微微一顿。她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羊皮纸,展开一角——上面画着通往镇西府衙后巷的小径,与几处可设伏的陡坡。
她将纸重新折好,塞回内袋。
次日清晨,艾琳再次集合投石手。天空微亮,雾气未散。她站在磨盘上,声音清晰:“昨晚南谷传来消息,敌军主力仍在北线逗留,但斥候已出现于东岭边缘。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指向老榆树:“这棵树,你们打成了靶。下一回,目标会是活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十人齐声应答。
艾琳跳下磨盘,走到队伍前,逐一检查他们的投石索。皮绳磨损严重的,当场更换;石块形状不合的,亲手挑选替换。最后一人在递出石兜时手抖了一下,艾琳看了他一眼:“怕?”
那人摇头:“不是怕。是……太想打中了。”
艾琳点头:“那就记住这种感觉。上战场时,别让它消失。”
训练结束后,众人散去。彼得仍站在原地,手中握着那块青灰石,迟迟未放。
艾琳走向指挥屋,脚步沉稳。身后,老榆树在晨风中轻轻晃动,一块焦黑的树皮缓缓剥落,砸在泥土上,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