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断裂声在林道入口处响起后,艾琳没有动。她指尖仍压着那片写满字的木片,指节泛白,掌心旧茧与裂口隐隐发烫。赵姓青年刚要迈步,她抬手止住,低声说:“去确认哨岗轮替是否到位。”声音不高,却让周围几人立刻收住了议论。
李三记下最后一行消耗清单,抬头见艾琳已走向石台。他合上木片,快步跟上。老匠人拄着弓杆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自己磨破的手掌上,迟迟未动。
打谷场中央的石台被火把照得通明。艾琳站上去时,人群陆续围拢,有人抱着长矛,有人裹着绷带,妇人们站在边缘,手里还攥着缝补的布条。没有人说话,但空气里有种压抑后的躁动。
她开口时语气平稳:“我们不是为了庆功而聚,是为了记住谁用肩膀扛住了缺口,谁在火油将尽时冲进了烟障。”她顿了顿,“这一战,有人倒下,有人负伤,也有人在关键时刻拉满了弓、递出了箭。他们的名字,不该只留在伤亡簿上。”
老村长从角落缓步走来,手中托着五块削好的硬木牌,每一块都刻着简单的纹路——一道深痕代表坚守,两道交叉线象征协作,顶端嵌着一枚铁钉,是村里仅存的金属标记。
“这些牌不值钱,也不好看。”艾琳看着众人,“但它会挂在仓房墙上,和阵亡者的名字一起。以后每一场战斗,都要记下来。活着的人,要让后来者知道,这片土地是怎么守下来的。”
话音落,老村长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清晰:“第一块,给西坡弓阵的张二狗。敌箭袭来时,他扑身掩护同伴,自己中了一矢,仍没松手。”
有人低头抹脸,有人轻声应和。张二狗的妻子扶着孩子走出人群,接过木牌,手指颤抖地抚过那道深痕。她没说话,只是将牌子贴在胸口,缓缓退下。
第二块颁给了运送火油罐的陈阿婆。她在流矢横飞时独自穿行三趟,把最后一罐火油送到主道缺口。当老村长念出她的名字,她拄着拐杖走出来,脸上没有笑容,只有疲惫的坚毅。
“我不是为了这个。”她说,“我只是不想看到年轻人白白送命。”
艾琳点头:“正因如此,才更该被记住。”
第三块递到了李三手上。他愣了一下,没接。“我……只是写了几个字。”
“你写的字,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哪一班、缺多少箭、该往哪送药。”艾琳将木牌塞进他手里,“战场不只是拼刀剑的地方。你在后方稳住了节奏。”
李三低头看着那枚铁钉,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紧紧握住。
第四块,老村长举起时停顿了片刻:“老匠人,最后一箭射中披甲首领肩甲,扭转战局。此牌,授之无愧。”
老匠人站着没动。他抬起手,看了看掌心的血痕,又看向仓房方向——那里躺着两名阵亡者的遗体。
“我不拿。”他说,“真正的英雄在屋里躺着。我不过是个还能拉弓的老头。”
人群静了下来。
艾琳走上前一步:“死去的人不会回来领牌。但我们活着的人,要把他们的名字刻进每一次轮替、每一支箭里。”她转向老村长,“请您把这块牌刻上‘阵亡者:王大山、刘全有’,背面写‘由全体守村者共承’。”
老村长沉默片刻,重重点头。
艾琳望着老匠人:“您不愿为自己领牌,那就为他们拿。替他们看下一波敌人是不是还敢登岸。”
老匠人闭了闭眼,终于伸手接过。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接住了一整段沉重的岁月。
第五块牌,艾琳亲自拿起:“赵青山,在敌军突进时堵住右侧缺口,虽有延误,但最终守住防线未破。此战若无他及时回防,后果难料。”
赵姓青年站在原地,头垂得很低。他握着矛杆的手青筋暴起,仿佛仍在承受那一刻的自责。
没人催他。
艾琳没有叫他上台,而是对所有人说:“真正的勇气,不是没犯过错,是在错后仍敢站回前线。”她将木牌放在石台上,“这块牌放在这儿。他什么时候想拿,就什么时候来取。”
风掠过打谷场,吹动几根残羽。众人望着那块孤零零的木牌,气氛凝滞。
忽然,脚步声响起。
赵姓青年一步步走上石台。他没看艾琳,也没看人群,只盯着那块牌看了很久,然后弯腰拾起。
“下次,”他说,“我不会再慢半息。”
掌声从角落响起,先是零星,继而连成一片。没有欢呼,没有跳跃,只有手掌拍打盾牌、矛杆顿地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像心跳般稳定。
老村长走到艾琳身边,低声问:“还要查刚才的响动吗?”
“已经派人去了。”她答,“哨岗轮替正常,林道无人迹。可能是野兽。”
老村长点头,又问:“明天辰时练兵的事,还照原计划?”
“照原计划。”她说,“伤亡不能白费,教训也不能只记一遍。”
这时,李三走过来,递上一张新写的名单。“这是支援队的初步人选,妇人七名,少年五人,我都按您说的分了组。”
艾琳扫了一眼,收进袖中。“明日一并宣布。”
老匠人站在不远处,正用布条缠住手掌的伤口。他抬头望向浅滩方向,海面平静,第七艘船早已撤走,只剩焦黑的滩痕。
“火油剩十一罐。”他说,“不能再轻易点燃。”
“我知道。”艾琳走过去,“所以今晚封存所有易燃物,钥匙由你和李三共管。”
老匠人嗯了一声,没再多言。
人群开始散去,但没人回家。矛手们检查武器,妇人们整理担架通道的木板位置,少年们默默搬运箭箱。那五块木牌已被钉在仓房外墙上,与两张白布并列。
艾琳仍立于石台之上,手中握着最后一块备用木牌——那是为未来准备的。夜风拂过她沾着尘土的衣角,她目光投向林道入口,身形未动。
老村长拄杖立于侧旁,低声问:“要不要加派夜间巡查?”
她点头,轻声道:“明天辰时,照计划练兵。”
远处,一只乌鸦从枯树上腾空而起,翅膀划破昏暗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