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还沾着菌土的潮气,赵姓青年递来的湿布包在她掌心留下一圈深痕。她站起身,目光顺着田垄往北坡方向扫去,主渠里的水流比昨日细了一半,渠底泥层裂开几道浅口,渗水的速度几乎看不见。
她快步走向南洼。李氏正提着一只空陶罐从地头回来,罐子磕在腿边发出沉闷的响。艾琳迎上去问:“昨夜没接满?”
“水还没到口,就被截走了。”李氏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楚,“王家子带人今早五更就开了上游闸,沟口全堵上,只留一道缝往下滴。”
艾琳转身往北坡走。晨光落在田埂上,映出一串新鲜脚印,通向灌溉渠的分水口。王家子正蹲在石闸旁,手里握着一根削尖的木楔,往闸槽里钉。他身后两名帮手用草袋堆起临时堤坝,把主渠八成的水量引向北坡的麦地。
艾琳走到闸前,伸手按住木楔。“这条渠是共用的。”
王家子抬头,手没松。“我家三十亩地,翻土施肥都按你的法子来,牛用了三头,工换了两轮。现在苗刚稳,断一天水,土板结了,前功尽弃。”
“南洼的地也等着浇。”艾琳说,“李氏那一片豆苗才出根瘤,缺水三天就会枯。”
“那是她们没抢早。”王家子一锤砸下,木楔嵌进石缝,“种地讲天时,也讲手脚快慢。你教我们改犁、轮作,可没教谁该等谁。”
艾琳抽出木楔,水流立刻减缓。王家子猛地站起,脸涨红:“你要断我的水?”
“我要定个顺序。”她说,“不是断谁的,也不是偏谁的。”
两人僵在闸口。远处传来脚步声,李氏带着三户南洼人家走来,手里提着扁担和铁锹。王家子的帮手也握紧工具。没人说话,但气氛像绷到极限的绳索。
艾琳转身往打谷场走。“去场上说。”
打谷场的石碾还在原位,炭笔和粗纸摊在上面,是昨夜登记新犁借用的残页。艾琳从怀中取出木册,翻到一页画着田块分布图,各户面积与作物类型都记在边上。
李氏站在人群前:“我们不是不讲理。可昨夜一点水没来,地干得能点火。你们北坡一早放水,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打什么招呼?”王家子冷笑,“地是我的,牛是我喂的,肥是我挑的。水从山上下来,谁先接是谁的。”
“水不是哪一家的。”艾琳翻开木册,“但它有限。现在主渠流量只能供一片地全天灌溉,若两头同时开,三天后谁都无水可用。”
她将木册摊在石碾上,用小石块压住边角。“我算过每户地块大小和作物需水周期。提议按面积轮时:每户每日两个时辰,顺流而下,从上游到下游依次开放。老村长指派监督人记录时间,超时不收者,下一轮回扣一个时辰。”
场中静了一瞬。
赵姓青年从后排走出来,手里还攥着那块临摹轮作图的木板。“我后园半亩地排最后,没问题。”他说,“反正浅耕保墒好,晚一天也能撑。”
王家子盯着他:“你没种过三十亩地,不知道旱一天掉多少成。轮时?等轮到我,地都裂了!”
李氏没说话,只是低头看自己的陶罐,罐底有一道旧裂纹。
“那你打算怎么办?”艾琳问王家子,“一直占着上游?等南洼的地干死,他们也会半夜挖渠抢水。到时候不只是吵,是动手。”
“那就让他们来抢!”王家子声音抬高,“谁有力气,谁拿水!你立的规矩,管得了嘴,管不了手。”
“我不是立规矩。”艾琳指着木册上的记录,“我是把事实摆出来。你多用水,别人就少活路。这不是谁对谁错,是能不能一起活下去。”
“你外来的人,懂什么活命?”王家子逼近一步,“你没在地里跪着求过雨,没看着孩子啃麸饼熬月。现在倒来说轮流?”
人群骚动起来。南洼的人往前挤,北坡的汉子也围拢。有人低声说“让她试试种一年地”,有人说“反正我家地小,轮不轮都剩不下”。
艾琳没退。她把木册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十村闭环联防图,灰印的羽毛符号还在角落。“你们记得石桥村的陷阱吗?不是靠一个人挖坑,是所有人按位置行动。现在这片田,也是一条战线。水是敌,不是彼此。”
赵姓青年突然开口:“我愿意签名字,按你说的轮。”
李氏抬起头:“要是……有人不守时呢?”
“监督人在场。”艾琳说,“超时一次,扣下一回半个时辰。三次违规,取消当日用水权,由下游户补足。”
“那我呢?”王家子冷笑,“我地多,难道和半亩园一样只用两个时辰?”
“你可以申请加时。”艾琳翻开一页,“但需提前申报,由五户以上村民同意,并补偿下游户一日用工。”
“又是开会,又是签字,又是监督。”王家子甩手,“等你们商量完,我的苗都黄了!”
“你现在抢水,三天后全村子都没水。”艾琳声音没高,却压住了嘈杂,“你以为你在争活路,其实你在断大家的路。”
没人再说话。阳光斜照在石碾上,木册的纸页被风吹得微微颤动。李氏把陶罐放在地上,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像是在等什么人做决定。
王家子盯着艾琳,忽然笑了:“你真以为这本子能管事?它连一滴水都变不出来。”
“它不能变水。”艾琳合上木册,拍去灰尘,“但它能让大家知道,什么时候能接到水,不用半夜蹲渠口,不用打架抢闸门。”
赵姓青年走过去,拿起炭笔,在粗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地块编号。“我第一个。”他说。
李氏迟疑片刻,也走过去,在名单下方写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斜,却一笔不省。
王家子没动。他看了看名单,又看了看艾琳手中的木册,最后盯着那本子边缘磨损的皮绳。他转身就走,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刺耳的响。
他的帮手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场中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问赵姓青年:“真能轮着来?”
“试试看。”他说。
李氏捡起陶罐,没走,也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下一个动作。
艾琳站在石碾旁,木册抱在胸前。日影慢慢西移,照在打谷场东侧的空地上。她没有合上册子,也没有宣布结束。风吹过她的袖口,带起一缕尘土。
她抬起眼,看向北坡的方向。那边的田埂上,一道新挖的引水沟还敞开着,泥土新鲜湿润,像一条未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