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将油壶放回工具箱时,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她右手小臂内侧贴着的铁丝未动,鞋垫夹层里的纸条仍在。她转身走向下一盏灯,脚步平稳,背上的伤口随动作牵扯,渗出的血已凝成硬块。
主舱铜牌门内,新债主坐在桌后,目光落在摊开的货单上,却未提笔。他想起半个时辰前那一幕——艾琳跪在甲板上,五鞭落下,一声未吭,只在最后一鞭后拾起一块托盘碎片,握进掌心。寻常奴仆受刑,或哭嚎求饶,或瘫软失神,她却像一尊石像,连呼吸都未乱。更奇怪的是,她开口只有一句:“下次一定小心。”不辩解,不推诿,也不怨恨。这种冷静,不像无知者蒙冤的反应,倒像是……在等什么。
他抬手,召来亲信水手。“去清洗间,查那只杯子送回前的进出记录。另取死鼠尸身,交船医验。”
亲信领命而去。新债主起身,踱至窗边。风从舷口灌入,吹动账册一角。他盯着那页空白,思绪却回到三日前——这女人照料病马,不用药箱锁匙,只靠换布、调草、记食量,竟把马救活。那时他便觉异样:她做事有章法,且不动声色。如今她又在众目睽睽下受刑,仍能稳住身形,言语无破绽。若真是渎职,何必如此隐忍?除非……她根本无罪。
两个时辰后,亲信返回,呈上两份记录。一是清洗间当日进出日志:艾琳进入后未离开,厨房催件哨响时,她正冲洗最后一件器皿;二是船医检验结果:死鼠口鼻血迹为生前挤压所致,肺部充血,系被强行塞入杯中窒息而亡,手法利落,非临时所为。
新债主指尖敲了敲桌面。证据指向管事——只有他有权调动杂役,也只有他知道银器本归厨房处理。他故意将餐具交给艾琳,再借厨房之手引爆事端,目的明确:除掉这个突然被提拔的农奴女子。
他当即下令:“传值班水手两名,厨房管事,还有管事本人。”
人到齐后,新债主立于主舱外廊中央,艾琳站在角落案台旁,未被召前不得靠近。管事立于左侧,神色如常,但袖口微颤。
“今日银器事件,”新债主开口,“据报为艾琳疏忽所致。然我疑其过程有伪,故查证如下。”
他示意亲信展开记录。“清洗间进出登记显示,艾琳自入至出,全程未离视线。厨房催件哨响于午前三刻,她随即离室,时间吻合。若她在清洗时未见死鼠,则必是之后被人放入。”
管事脸色微变,但立即道:“或许是她洗完才藏入,故意拖延发现时间。”
新债主摇头。“船医验明,鼠尸为生前塞入,死后僵直,痕迹清晰。若真由她所为,需在极短时间内完成捕捉、塞入、封杯、送还,且不被任何人察觉——她一人,如何做到?”
他转向厨房管事:“你查验时,杯底垫高,布巾擦拭过雕花缝隙,可有异常?”
厨房管事点头:“杯底有细泥,像是从别处带来。”
“正是。”新债主取出一只小布袋,倒出些许褐色粉末,“此为从杯座夹缝刮出之物,经比对,与管事靴底常沾的码头仓底土一致。”
管事猛然抬头。
新债主继续:“昨夜你曾私自进入仓库西侧暗格,取走一份旧日志副本,意图修改进出记录。守卫已截获该物,字迹比对确认为你亲笔。”
他目光如刀:“你栽赃艾琳,只为泄私愤?还是怕她取代你?”
管事嘴唇动了动,终未出声。
“我用人,重效用,不重旧情。”新债主声音冷下,“你多年随行,本可善终。但你以权谋私,陷害下属,败坏规矩——我用的是奴,不是贼。”
他挥手:“剥去职务,押入底舱,待靠岸发落。”
守卫上前,架起管事。他挣扎了一下,却未喊冤,只是死死盯了艾琳一眼。她未回避,只静静看着他被拖走,身影消失在舱梯转角。
外廊一片寂静。船员们站在两侧,无人敢语。他们原以为新债主会念旧情轻罚,没想到竟当场清算。纪律之严,手段之准,令人胆寒。
正午日头升至中天,新债主召集全体船员列队甲板。他立于主舱门前,艾琳被召至前方。
“今日之事,你们皆已目睹。”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忠诚不靠诬陷维系,秩序不容私欲侵蚀。管事犯律,即刻革除。今后若有类似行径,同罪论处。”
他转向艾琳。“你受刑时不辩不逃,事后仍守岗位。我问你疼否,你说‘还能动就不算疼’——这话我记下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递出。“此牌准你通行主舱三层区域,协理账目出入。从今日起,货单、粮册、器具登记,皆由你核对记录。”
艾琳上前一步,双手接过铜牌。铜面刻有船名与编号,边缘打磨光滑,触手微凉。
“谢主人。”她低头。
“不必谢我。”新债主淡淡道,“你忍得住痛,也守得住心。这是你挣来的。”
人群微动。有人看向艾琳的目光已不同。她不再是那个被随意鞭打的农奴女子,而是有了身份、有了权限的人。
仪式结束,船员散去。艾琳退回案台旁,将铜牌收入裙褶内侧暗袋。她打开新账册,纸页洁白,墨线整齐。第一行需填今日入库货物:三箱铁钉,两袋粗盐。
她执笔蘸墨,写下编号。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沙响。她写得慢,但每一笔都稳。背后伤处仍在灼痛,但她坐得笔直。
新债主回到内室,未立刻处理公文。他望向窗外海面,片刻后唤来文书:“明日开始,艾琳所呈账册,优先呈我过目。”
文书应诺退下。
艾琳继续登记。她翻过一页,看到下一栏空着,等待填写明日货物。她停顿一秒,继续书写。
油壶仍放在案台一角,灯芯已换好。她起身,提壶走向下一盏灯。走廊尽头,档案柜旧位空着,昨日烧毁的《自治领筹建纲要》未再出现。
她踮脚更换灯芯,手指触到钩扣时,袖口擦过墙面,留下一道极淡的油痕。
她收回手,挂回油壶。转身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丝微尘。
她站定,目光落在账册封面上。铜牌在衣内贴着胸口,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