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在盆中翻滚,水波一圈圈漾开。艾琳的手指浸在冷水里,指尖发白,动作却稳。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淘米的动作,仿佛昨夜那场无声的较量从未发生。
天刚亮时,她回到仆舍,推开门便看见两名女仆正站在她的床边,一个用脚尖挑起被角,另一个掩嘴低笑。她们见艾琳进来, 交换了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一股草灰混着陈年布屑的气味。
艾琳走到床前,掀开被褥的一角。几只细小的黑虫正沿着缝线往上爬,壳背反着微光。她没动,也没出声,只是退后半步,放下手中的木盆,从裙衬里抽出一块干布。
她蹲下身,将布轻轻覆在虫群上方,再缓缓提起,把虫子裹进布中。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空陶罐,掀开盖子,将布团塞进去,迅速合上。罐壁微颤,里面传来细微的刮擦声。
她把陶罐放进洗衣篮底层,上面叠了几件待洗的粗布衣裳。做完这些,她拍了拍手,开始整理床铺,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午后,她在回廊拐角处遇见那两人。她们并肩走来,脚步拖沓,故意放慢速度。其中一个瞥见艾琳抱着洗衣篮,便侧头对同伴说:“夜里睡得可安稳?听说有人梦里都在抖被子。”
艾琳停下,低头行礼,幅度适中。“多谢关心。”她说,声音不高不低,“昨夜我在厨房洗碗,直到掌灯才回。”
那人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她的手。艾琳的手指还泛着泡水后的皱褶,指甲边缘有未洗净的油渍——这是真的。她没撒谎,也没辩解。
两人走远后,艾琳继续前行,脚步未变。但她记下了她们换班的时间:申时三刻出厨房,先去水房打热水,再回宿舍歇息半个时辰,才会去值晚灶。
黄昏降临前,她主动向帮工领了一筐待洗的陶碗。数量比平日多出一倍,够她留在灶间忙到天黑。她一声不响地刷洗,每一只都擦得发亮,连底部刻痕里的污垢也剔干净。
掌灯后,众人陆续离开。她最后一个熄了灶台余火,提着洗衣篮走出厨房。夜风穿过回廊,吹动檐角铁铃,声音清冷。
她绕到宿舍后侧,借着月光辨认门窗位置。那两人的床靠墙并排,枕头朝南,被褥叠得整齐。她等巡夜人走过拐角,才轻推门缝,闪身进入。
屋内无人。她走到左侧那张床前,从裙衬夹层取出一小撮混合物——那是她今早悄悄从杂物间取来的陈年谷壳与干枯驱虫草,揉碎后混在一起,看不出异样。她掀开被角,将草料撒进褥垫缝隙,又在枕下塞了一小撮。
另一张床如法炮制。全过程不到半盏茶时间。她退出房间时,顺手扶正门口歪斜的木凳,不留痕迹。
次日清晨,她还在灶间淘米,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哪来的脏东西!”
紧接着是第二声怒骂:“谁干的?谁往我床上放这烂草?”
艾琳抬起眼,看见两名女仆冲进厨房,脸色涨红,一人手里抖着一条被单,几只小虫掉落地上,引得旁边帮工惊呼躲闪。
“昨夜明明还好好的!”那人跺脚,“一睁眼就爬满了虫子!”
另一人咬牙切齿:“定是哪个阴损货报复!是不是你?”她突然转向身旁的老女仆,“你昨天说我被子厚?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我碰你被子做什么?”老女仆冷笑,“倒是你们俩,整日嘀咕别人,该不会是自己招来的晦气。”
争吵迅速升级。两人互相指责,又怀疑是其他仆役所为,甚至翻出旧账,扯出半年前谁偷拿了一块肥皂的事。厨房一时乱作一团。
艾琳静静听着,脸上无波。她将淘好的米倒入锅中,加水,盖上锅盖,调整风门。火势渐旺,蒸汽开始从锅沿溢出。
她转身去取盐罐,经过那两人身边时,恰逢其中一人猛地扭头盯她。
“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对方质问。
“掌灯前后。”艾琳答,“洗完了最后一筐碗才走。”
“有人看见你吗?”
“灶台边上那个瘸腿的小子,他收了我的签条。”艾琳语气平静,“你要去问他也可以。”
那人语塞。那小子确实常留到很晚,且耳聋口哑,从不掺和是非。
另一人还想追问,却被厨师叫去搬柴。两人悻悻走开,嘴里仍低声咒骂。
艾琳回到灶前,揭开锅盖,热气扑面。她用长勺搅动米粥,防止糊底。锅里的米粒已开始开花,表面浮起一层薄浆。
她伸手探入衣襟内袋,摸到那枚铜扣。它还在。她没拿出来,只是确认了一下它的存在。
这时,一名帮工路过,低声对她说了句:“你运气好,没赶上她们闹腾。”
艾琳点头,没接话。
那人走后,她低头看灶膛。炭火正红,映得石缝发亮。她想起昨夜潜入宿舍时,曾在地板接缝处看到一道细长划痕——像是有人曾用刀尖做过标记。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却觉得,那痕迹的位置,正好指向自己的床。
她不动声色地将铜扣取出,放在灶石边缘。火光照在上面,金属泛出暗黄光泽。
厨房外传来脚步声。两名女仆结伴而来,这次不再张扬,神情焦躁。她们站在灶台外侧,盯着艾琳的一举一动,眼神警惕而困惑。
艾琳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倒入分餐桶。第一份给了守夜归来的老仆,第二份递给送信的马夫,第三份递给了那两个女仆。
她们接过碗,没说话,低头喝粥。其中一人忽然皱眉,用勺子拨弄了几下。
“怎么有股怪味?”
“你那份才有。”另一人反驳,“我这碗明明很正常。”
艾琳没理会。她继续盛粥,动作流畅。锅里的米已完全散开,香气弥漫开来。
那两人喝了几口,终究没再发作。她们端着碗离开灶间,背影僵硬。
艾琳看着她们走出门,然后转身清理灶台。她将铜扣收回衣襟,又从裙底布囊中取出那截鹅毛笔尖,握在手中摩挲片刻,再放回去。
她知道,这件事还没完。但至少现在,她们不会再轻易动手。
她拎起空桶,准备去井边打水。刚迈出厨房门槛,迎面撞上一名管事。对方扫了她一眼,眉头微蹙。
“你今天值早灶?”
“是。”
“粥煮得不错。”他说完便走。
艾琳站在原地,没动。这句话不像夸奖,倒像试探。
她低头看自己沾着米浆的手,慢慢握紧了水桶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