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咸涩地灌进鼻腔,艾琳猛地偏头吐出一口浊水。她没停下划动的左臂,右腿带动身体微微起伏,浮木在浪谷间缓慢前行。北星还在前方,那道暗影也未曾消失。她咬住下唇,不让颤抖传到肩背。
她记得“北”最后指的方向,也记得自己许下的无声承诺。
游出一段距离后,右侧传来微弱拍打声,像是手掌贴着水面勉强推挤。艾琳调转方向,用牙齿咬住浮木前端,腾出双手。靠近时,看见一名农奴蜷缩在两块断裂船板之间,双臂环抱胸口,嘴唇发紫,眼皮半合。
她伸手探其颈侧,脉搏细弱但未断。艾琳将他拖至浮木另一端,用腿夹住其腰身固定。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哼,手指抽搐了一下,没有睁眼。
风已退,海面仍起伏不定。艾琳靠着浮木边缘喘息片刻,目光扫过残骸散布的海面。远处一道浪峰掀开,隐约露出一团深色布料漂浮。她推动浮木向前,每划一下,左臂旧伤便渗出血丝,在水中晕开淡红。
接近后看清,是两名农奴互相搂抱,靠彼此体温维持清醒。其中一人察觉动静,艰难抬头,认出艾琳的脸:“……是你……我们没沉……”
艾琳不答,只将三人连同他们依附的碎板与自己的浮木并拢,用破烂外衣撕成的布条缠绕连接。布条打结处滑脱两次,她改用交叉死结,一圈绕过木缝,再从反向收紧。
“锁链能困住身体,困不住手。”她低声说,将最后一道结拉紧。
六块大小不一的浮木被串联成片,中间空隙填入小块木片,增加浮力。四人已聚于一处,尚缺一人。
约半个时辰后,前方传来断续呼救。声音微弱,随浪起伏,几乎被吞没。艾琳强撑疲惫身躯逆流而上,穿过一片漂浮的帆布残片。最终在一根倾斜的破损桅杆间,发现最后一名农奴——他卡在断裂横梁中,右腿被绳索缠绕,左手死死抓着一块破布,正是暴风雨中曾抓住她衣角之人。
艾琳割断缠绕的绳索,将他拖出。他浑身湿透,脸色灰白,意识模糊。她将其带回组合浮体旁,与其他三人并置。
那人苏醒时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拖慢你了……”
艾琳摇头:“你活着,就是帮了我。”
他闭上眼,泪水混着海水滑落。
艾琳环视众人。五名幸存者,加上她自己,共六人。有人昏迷,有人虚弱喘息,但都还活着。她俯身检查浮木连接处,几处结扣因海浪冲刷已松动。
“不能再散。”她说。
她下令将最大三块浮木并列排齐,其余填充缝隙。众人无力起身,只能靠手臂拉动布条。艾琳亲自示范打结方式:先绕一圈,穿入缝隙,反向拉紧,再加一道死结加固。
“这样不会松。”她将结扣展示给身边农奴看。
那人点头,接过布条,学着她的动作绑扎下一连接点。动作迟缓,却专注。
曾抓她衣角的农奴始终低头协助,双手颤抖,几次打滑。完成后他抬头,眼中含泪:“我以为……你会丢下我。”
艾琳看着他:“现在你是‘南’,记住名字,也记住你还活着。”
他嘴唇动了动,终于挤出一个音节:“……南……”
六人全部安置妥当。艾琳居中掌控平衡,用剩余布条将每人小腿绑在木筏边缘,防止滑落。她仰望北星,确认方位未偏。
“我们不是一个人逃命了。”她轻声道,“现在,是六个。”
众人沉默。片刻后,有人低声重复:“六个……还活着。”
夜渐深,余涌仍在。木筏随波轻微晃动,连接处发出吱呀声。艾琳坐在中央,双臂环抱膝盖,保持重心稳定。她检查每个人的呼吸节奏,调整位置以防压覆浮力薄弱区。
一名农奴突然咳嗽起来,吐出带血海水。艾琳扶他侧卧,待其缓过劲,才让他重新靠回木板。
另一人开始呓语,念叨着“东院洗衣”“孩子在柴房”。艾琳伸手按住他肩膀:“听着,你现在在海上,跟着我们走。别说话,省力气。”
那人闭嘴,眼神逐渐清明。
艾琳摸了摸藏在衣内的一块铁片——那是老奴磨了三年交给她的,如今边缘已钝,但她仍贴身携带。她取出铁片,在最大一块浮木表面刻下一道竖线,又在其右侧划出五道短痕。
“六个人。”她对自己说。
风息渐稳,海面趋于平缓。北星高悬,指引方向不变。木筏缓缓前行,划开黑色海面,留下一道短暂水痕。
一名农奴忽然伸手抓住艾琳手腕:“你能……撑多久?”
艾琳没看他,只盯着前方暗影:“只要这颗星还在。”
那人松开手,慢慢躺回去,闭上眼睛。
艾琳低头查看左臂伤口。血已凝结,但皮肤发烫。她将铁片收回衣内,换右手支撑身体。
天将明未明之际,一名原本昏迷的农奴突然坐起,指着东南方:“船!有船!”
众人骚动。艾琳迅速起身,顺其所指望去——只见远处海面有一团黑影浮动,随浪起伏,并非船只轮廓,而是一堆纠缠的残骸。
“不是船。”她说,“是碎片。”
那人颓然倒下,喘息不止。
艾琳重新坐下,双臂环膝,目光锁定北星。她的衣服早已湿透,体温持续流失,但她不敢睡。她知道,一旦闭眼,可能再也睁不开。
一名农奴悄悄挪近,低声问:“我们……能到吗?”
艾琳没回答。她只是抬起右手,指向北方天际那颗星。
那人顺着她手指望去,久久未语。
木筏继续前行。连接处的布条在海水浸泡下开始发软,但暂时稳固。艾琳每隔一段时间就检查一次结扣,发现松动便立即重绑。
太阳升起时,光线刺破云层。海面泛起灰白波光,映照在木筏上。六人面容憔悴,嘴唇干裂,无人说话。
艾琳从衣内取出铁片,轻轻敲击最大那块浮木,发出清脆声响。所有人抬头看她。
“听见这个声音的人,都是活下来的。”她说,“以后谁要是想闭眼,我就敲一下。谁要是松手,我就把他的名字刻在这块木头上。”
她将铁片边缘抵在木面,却没有立刻刻写。
一名农奴忽然开口:“我叫科尔。”
艾琳看了他一眼,点头。
“我叫玛拉。”另一个声音响起。
接着是“汤姆”“伊恩”“南”。
最后,艾琳将自己的名字刻下——第一道竖线旁,添上第六道短痕。
她收起铁片,双手搭在膝盖上,目视前方。
木筏漂行于无垠黑海,唯北星引路。风息浪退,命运未卜。
艾琳的右手缓缓移向衣内,再次握住那块铁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