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提着水桶从井边回来,脚步比前几日稳了些。她经过营地中央的火堆时,看见新债主正站在一张摊开的木桌前,低头查看一份清单,两名亲信立于两侧,低声汇报。守卫在帐篷区来回走动,频率比前日多了半轮。
她放慢脚步,右肩微微耸动了一下,像是伤口又被牵扯。桶里的水晃出一点,滴在泥地上。她走到火堆旁,假装调整肩上的绳索,眼角却扫过新债主的手——那手指修长而稳定,指甲修剪整齐,翻动纸页时没有一丝犹豫。
第三天了。她记下他出现的时间:日影刚过东侧石堆顶端。
次日清晨,她照例去打水。这次她走得更慢,左手虚扶着右臂,呼吸略显沉重。快到火堆时,新债主恰好踱步过来,停在桌边。艾琳低头靠近,忽然脚下一滑,桶身倾斜,水泼出大半,溅湿了他的靴尖。
她立刻跪下,用袖口去擦,声音压得低:“请恕罪,伤口还没好利索,手使不上力。”
新债主皱眉,没说话,只抬起脚往后退了半步。她顺势后退,膝盖在泥地上蹭出一道浅痕。起身刹那,她抬眼一瞥——他的目光落在她包扎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她退回柴堆旁坐下,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下手腕。那道目光不是怀疑,是评估。
午前,她收下晾晒的衣物,其中一件是深褐色皮外袍,边缘已有磨损。她在守卫视线内捧着衣服走向帐篷区,脚步不急不缓。到了新债主帐篷外,她停下,扬声问:“这件衣裳需不需要清理?”
一名亲信走过来,面无表情:“放下就行。”
她没动:“袖口裂了线,若不缝,下雨会越撑越大。”
那人刚要挥手赶她,帐篷帘掀开,新债主走出来,看了她一眼:“你懂修补?”
“以前在马厩补过皮具。”她低头,“粗活,但还算结实。”
他盯着她片刻,声音不高:“明日送来。”
她点头,退后两步,转身离开。每一步都控制着力道,既不过快引疑,也不过慢显假。
第二天,她将修补好的外袍送入帐篷。针脚细密均匀,裂口处加了内衬,边缘也用油蜡抹过防潮。她进去时,帐篷里只有他一人坐在案后,面前摊着几张纸。
她双手奉上外袍,放下后便转身欲走。临出门时,手臂“无意”碰倒角落一只木匣,几张纸滑落出来。
她立刻跪地收拾,头垂得很低,眼角却飞快掠过那些纸——上面画着岛上的地形,标有水源、坡度、岩层走向,还有几处用红点圈出的位置,写着“可采”“宜建”。没有一处标记人口、居所或劳力分布。
她刚把纸塞回匣中,脚步声已至。
新债主站在门口,俯视她:“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地图。”
她低声道:“小人没见过这么清楚的图,一时失措。”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觉得这岛怎么样?”
她顿了顿,答:“土厚水足,若好好用人,十年能立根基。”
他嘴角微动,像是笑,又不像:“你说对一半。土地和水能生财,人——只是消耗品。”
艾琳心头一紧,面上却露出恍然之色,低头应道:“是,是小人想差了。”
他盯着她看了几息,才挥了挥手。她退出帐篷,脚步平稳,脊背挺直,直到绕过柴堆拐角,才让呼吸沉下来。
那天夜里,她靠在短剑旁,没闭眼。火堆早已熄成灰烬,守卫换岗的脚步规律响起。她将右手食指轻轻划过泥地,留下一个极小的符号——一横一竖交叠,像一颗被压进土里的种子。
她收回手,重新缠紧手腕上的麻绳。绳结打得结实,不会松脱。
第四天,她开始尝试新的接近方式。清晨打水后,她故意在火堆旁多留了一会儿,整理锅具时发出些响动。新债主路过时,她迅速低头擦拭铁锅,余光却注意着他行走的姿态——步伐有力,但左肩略高于右肩,似有旧伤;说话时习惯用右手敲击桌面,节奏分明,不容打断。
中午,她趁着送还餐具的机会,将一只陶碗放在他常坐的矮凳旁,碗底朝上。这是船上账房仆役传递暗号的方式之一:若碗底有划痕,代表“有事待报”。她没划痕,只是测试他会否留意这种细节。
他走过时看了一眼,没停。
但她注意到,亲信弯腰将碗扶正,还特意翻看碗底。
她记住了。
第五天,她换了策略。午饭后,她主动走到厨房外,帮着搬运几袋干粮。袋子不重,但她搬第二趟时故意踉跄了一下,袋子落地,撒出一把豆子。守卫呵斥,她连忙蹲下捡拾,动作迟缓,额角渗汗。
新债主恰在此时经过。他停下,看着她弯腰拾豆,忽然开口:“你每天都在做什么?”
她抬头,喘着气:“打水、理柴、洗器具……能做的都做。”
“为什么不歇着?”
“歇久了,伤更难好。”她慢慢站起,“动一动,血流通些。”
他点点头,没再问,径直走去帐篷区。但她察觉,他走后不久,一名亲信便去了厨房,查问她近日的劳作记录。
第六天,她决定再试一次接触。她找到一块旧皮料,用藏下的铁片削成锥形,悄悄在皮面上刻了几道纹路,模仿马具编号。傍晚,她拿着这块皮走到帐篷外,对守卫说:“这是从旧马鞍上拆下来的,不知是否还要登记?”
守卫正要拒绝,新债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拿进来。”
她走进帐篷,将皮片放在桌上。他拿起看了看,翻过背面,又照了照光。
“你认得这些标记?”
“认得一部分。”她说,“老马夫教过我,左边数字是年份,右边是畜群编号。”
他抬眼:“你还记得多少?”
“记得清的不多。”她谨慎道,“但若见到实物,多半能辨出来。”
他盯着她,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信任,是兴趣。
“明天起,你来账房帮忙。”他说,“记货、核物、归档。听懂了?”
“听懂了。”她低头,“谢主人赐职。”
他摆手让她出去。她退出帐篷,脚步未乱,心跳却沉了下来。
账房。那是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陷阱。
她回到营地边缘,靠着短剑坐下。天色渐暗,她摸了摸鞋底夹层里的铁皮筒,确认还在。然后,她缓缓抬起右手,在泥地上划出三个短横——这是船上时期的信号:**任务变更,风险上升**。
她抹平痕迹,抬头看向帐篷区。灯火亮起,人影在帘后走动。
她忽然想起他说的话:“人只是消耗品。”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他所有的伪装。他看得见矿脉,算得出收益,却看不见那些在泥里爬行的人心里燃着什么。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黑得发亮。
当晚,她拆开一段旧麻绳,重新缠上手腕。动作很慢,每一圈都勒紧,直到皮肤泛白。然后她抽出那根藏在柴堆里的长木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单的轮廓——不是地图,不是路线,而是一个人形,双手高举,背后是火焰。
她用脚抹去。
黎明前,她起身活动肩膀。疼痛仍在,但已不妨碍行动。她拎起空桶,走向水井。守卫瞥她一眼,没拦。
她在井边打水,桶底磕了两轻一重的响——这是回应亚瑟的信号,表示一切如常。
回到营地,她开始整理柴堆。一根削尖的木枝被她悄悄插进深处。另一根较长的则留在外侧,便于取用。
中午,新债主带着亲信走出帐篷,朝林道入口走去。她站在柴堆旁,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树影间。这一次,他没按腰间匕首,步伐也不急,像是去巡视日常事务。
但她知道,那条路通向更深的地方。
她没追,也没动。只是将右手食指再次划过泥地,留下一个极小的“心”字。
随即抹平。
夕阳西沉,她仍坐在原地,像一名卑微的侍女结束了一天劳作。
但她的眼睛,在暮色中睁得极亮。
新债主的身影出现在林道出口时,她正低头拍打一件旧衣。尘灰扬起,遮住她瞬间抬眼的一瞥。
他走回帐篷区,神情如常,但左手袖口有一道细微的刮痕,像是被树枝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