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将账册合上时,笔尖在纸角留下一道短划。她起身,未等文书走近,已提桶走向甲板。铜牌在裙褶内侧贴着肋骨,随着步伐轻轻磕碰,像一枚嵌入皮肉的钉子。
晨风刮过甲板,铁箱堆在货舱口尚未卸下。监工站在斜坡边,见她过来,抬手一指:“先清三段油板,再搬两箱铁钉。”声音不高,却压住海浪拍舷的节奏。
艾琳放下桶,取刷帚浸水。甲板上的油污结成黑痂,踩上去打滑。她弯腰用力刮擦,背部旧伤立刻绷紧,痛感从肩胛沿脊柱向下蔓延。第一块板刚清完,汗水已顺着额角流进衣领。
她直身换气,看见亚瑟正拖着空车经过。老人脚步缓慢,但目光扫过她肩头时顿了一下。片刻后,一名年轻农奴突然加快动作,抢在她前头刷起第二段。艾琳低头继续,借着对方遮挡,靠住桅杆歇了十息。呼吸稳住后,她重新握紧刷帚,把最后一段油板清理干净。
监工走来查验,脚踩在刚洗过的木板上,鞋底发出黏滞声响。他皱眉,却没说话,只挥手让她去搬货。
铁箱比预想沉重。第一箱抬到半途,她手臂发颤,膝盖几乎跪地。她咬牙撑住,挪到指定位置才松手。第二箱更难,指尖因用力泛白,指甲缝渗出血丝。箱子落地时发出闷响,监工冷眼看着,嘴角微动,终究未出声。
艾琳退回原位,双手撑膝喘息。太阳升至中天,甲板滚烫。她取冷水洗脸,水流过伤口边缘,带来一阵刺麻。她闭眼数了七下,睁开时视线恢复清晰。
收工哨响时,她正提着空桶往回走。粮仓角落无人,她停步,在墙上轻敲三下。对面墙后传来两记回应。她未回头,继续前行,脚步虽沉,脊背未弯。
夜里,船舱闷热。她躺在角落,听见自己心跳与船体震动重叠。伤口又裂开了,血浸透布条,黏在草垫上。她撕下裙边一段,重新包扎,手法熟练如给病马换药。冷水敷面后,她开始默念草药名:艾草、苦楝、石菖蒲……每一种都对应剂量与煎法,是她在府中学来的规矩。念到第七种时,意识终于不再飘摇。
次日清晨,她被派去冲洗主桅下方区域。那里积着长期未清的盐垢,刷起来格外费力。她蹲在地上,一寸寸推进,手腕酸胀得几乎失控。中途有水手路过,故意踢翻她的水桶。她不语,起身重新打水,倒进桶里继续刷。
亚瑟在不远处清理缆绳。他做完自己的份额后,悄悄将一段已刷净的区域划入她的任务范围。两人无言,但当艾琳抬头时,老人微微颔首。
午间分食,她拿到半块硬饼。她掰下一小角藏进袖口,其余慢慢嚼碎吞下。饭后她被召去登记新入库的麻袋数量。监工盯着她写账,笔迹稍有迟疑便厉声催促。她稳住手,一笔一画填完所有条目。
傍晚再次经过粮仓,她又敲了三下。这次回应来得更快。她知道亚瑟在等。
第三天,她被安排连续搬运四箱铜锭。第一箱尚可支撑,第二箱行至中途,眼前突然发黑。她停下,扶住舱壁,指甲抠进木缝。十息后,视线恢复,她继续前行。第三箱抬起时,手指不受控地抽搐。她用牙齿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逼出最后一股力气。
第四箱最重。她刚离地,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铜锭砸地轰响,惊动附近水手。监工大步赶来,揪住她衣领:“废物!这点活都干不了?”
艾琳趴在地上,掌心磨破,血混着甲板灰形成黑泥。她没求饶,也没解释,只是撑地站起,重新弯腰去抱那箱铜锭。
“够了。”亚瑟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声音低哑,“她昨夜咳血,还值了半夜灯油记录。你真要她死在这甲板上?”
监工愣住。周围几名农奴停下手中活计,默默围拢几步。空气凝住。
片刻后,监工松手。“抬不动就滚去刷厕所。”他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艾琳没有动。亚瑟上前,扶她站稳。“还能走?”他问。
她点头,挣脱搀扶,一步步走向厕所方向。桶提在手里,晃荡的污水洒出几滴,落在她鞋面上。
那一夜,她蜷在角落,梦中不断浮现管事被拖走时的眼神。那目光不像怨恨,更像确认某件事终将发生。她惊醒,发现亚瑟坐在不远处,正低头缝补一件旧衣。见她睁眼,老人递来一小包东西,塞进她鞋垫夹层。
她没打开看,只轻轻点头。亚瑟也未多言,起身走入阴暗船舱。
第四日清晨,雾还未散尽,她已被叫醒去清理锅炉房出口。煤渣堆积如山,需一铲一铲运走。她握紧铁锹,开始挖掘。前三锹还能发力,第四锹下去,手臂彻底麻木。她改用腰部和腿部力量,每一铲都像在撕扯筋骨。
中途换岗时,她路过厨房后门,一名年轻农奴假装失手打翻菜汤,趁机递来一块湿布。她接过,敷在脖颈后方降温。两人眼神交汇一秒,随即分开。
下午她被调去协助登记渔获。刚坐下,监工又命她去刷洗锚链。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住桌角才站稳。亚瑟在远处看见,默默接过她未完成的登记簿,替她写完剩余部分。
收工前最后一次经过粮仓,她抬起手,准备敲墙。手指悬在半空,忽然停住。她收回手,转身走向主甲板。提桶,打水,刷洗最后一段甲板。动作比往日慢,但每一刷都到底。
夜深,她躺下,听见自己呼吸平稳。伤口仍在渗血,但她已学会与痛共处。她摸了摸胸口的铜牌,冰冷依旧。
第五日,她被派去协助固定帆索。风力渐强,绳索绷得如铁线。她爬上半高支架,协助收紧左舷主索。过程中手指被磨破,鲜血顺着绳纹流下。她不敢松手,直到指令解除。
下来时,腿已不听使唤。她在角落坐下,脱鞋换布。亚瑟走来,蹲下检查她脚底伤势。他什么也没说,只将一把干燥的草粉撒进鞋垫,再帮她穿好。
“你还记得田庄暗号?”他忽然问。
她点头。
“还记得怎么传令?”
“记得。”
“好。”他站起身,“只要记得,就不算丢。”
她仰头看他,雾气蒙住视线。老人转身离去,背影融入黑暗。
第六日,她照常出现在甲板。监工递来一张清单:“今日清点全部备用缆绳,登记磨损情况。”她接过,走向仓库。
途中她经过主舱外廊,看见新债主站在窗后。那人目光扫过她,未停留。她低头走过,脚步未变。
仓库内光线昏暗。她一卷卷检查缆绳,记录编号与状态。工作进行到一半,右手突然抽筋,笔掉在地上。她捡起,用左手继续写。字迹歪斜,但完整。
出库时,她遇见亚瑟。两人错身而过,指尖短暂相触。她感到一片薄纸塞进掌心。
回到船舱,她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数字:七。
她将纸条咽下。
次日清晨,她提着水桶走向主甲板。步伐沉重,但脊背挺直。铜牌贴在心口,温热。海风掀起她的发丝,露出耳后一道陈年疤痕。
她走到第一盏灯前,踮脚取下灯罩。手指触到钩扣时,袖口擦过墙面,留下一道极淡的油痕。
她收回手,挂回油壶。转身时,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丝微尘。
她站定,望向海平线。雾正在散开,远处水色渐亮。
“只要还能动。”她低声说。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收帆指令。她转身,提桶走向下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