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推开厨房门时,天光刚透出灰白。她没在床铺多停一刻,起身便走,围裙上的暗袋贴着胸口,木勺的棱角还压在肋侧。昨夜烧掉的纸条化作飞灰,可那些数字和路线仍刻在脑子里,像灶底未熄的炭火,闷着不响。
她走到第三灶口前蹲下,伸手探了探余温。火势弱,灰层厚,得重新起灶。她低头拨炭,指节冻得发僵,动作却稳。几块碎炭滚开,露出底下暗红的火心。她添进新炭,轻轻吹气,火星跳了一下,接着燃了起来。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没回头,只听得出那步伐沉而缓,踩在石板上不带风声。一把陶碗被轻轻搁在灶沿,碗里盛着半满的残汤,浮着油花,底下沉着几粒肉末。是厨师来了。
“喝点。”他说,声音低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你这身子,扛不住长夜。”
艾琳看着那碗,没立刻端起来。她记得昨天自己还是一个人清灶、封火、离岗,没人多看一眼。可今天这碗汤就在这儿,热气微微升腾,在冷空气里画出一道歪斜的线。
她伸手接过,指尖碰到碗壁的暖意,像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她低头,轻声道:“谢谢。”
厨师没应,只站在一旁,盯着灶膛里的火苗看了会儿,才说:“我年轻时也这样,半夜起来添火,手冻裂了也不肯停。不是为了主子,是为了活。”
艾琳捧着碗,没再说话。她小口喝着,汤汁烫舌,却咽得极慢。肉末卡在喉咙,她没咳嗽,也没停下。这是多日来第一口荤腥,她得让它走得再久一点。
灶火渐渐旺了,厨房外头有了动静。帮工们陆续进来,脚步杂乱,话语零碎。厨师转身走向主灶台,临走前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围裙口袋的位置,极短的一瞬,又移开了。
艾琳把碗底最后一滴汤舔净,将破碗搁回灶沿。她起身去取铁锅,路过厨师身边时,顺手递过一把铲子。对方接过去,点了点头。她没停步,继续走向水槽,开始淘米。
午前,她清理灶台,故意放慢动作。厨师在主灶前炖汤,背影佝偻,右手时不时抖一下。她走过去,默默将一口空锅挪到他够得着的地方,又把撒在台面的盐粒扫进罐子里。
“你不用这样。”厨师忽然开口,没回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人让你来查我?是不是管家派你盯着我?”
艾琳顿住,扫帚停在半空。
“我不是试探你。”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的皱纹深了些,“我当年也是北谷出来的农奴。熬了三年矿道,差点死在雪夜里。后来因为会炖一道鹿肉羹,被前任领主留下,才算活下来。”
艾琳放下扫帚,静静听着。
“手艺能救人,也能锁人。”他说,“你以为我过得好?我每天做饭,做的不是饭,是命。主子吃得好,我就还能活着;哪天做砸了,下一顿就是我的断头饭。”
艾琳低声问:“那您……为什么不走?”
厨师笑了下,笑声很轻,像风吹过枯草。“走?往哪儿走?集市上有他们的眼线,码头有他们的船,连乞丐堆里都有记名字的人。你要是露脸,不出半天就会被人拖回来。那时就不是卖你换钱了,是当众打断腿,挂在马厩门口示众。”
艾琳的手指慢慢收拢,掐进了掌心。
“你现在不能动。”厨师盯着她,“至少在他来提人之前。你得等,但不是傻等。你要让他们觉得你老实,觉得你认命。可心里得清楚——你不是货物,你是人。”
他说完,转身掀开锅盖,搅了搅汤。蒸汽扑上来,遮住了他的脸。
艾琳退回自己的灶口,继续淘米。水凉,她的手更凉。可她知道,刚才那番话不是安慰,是刀,是把她从麻木里割醒的刀。
傍晚收工前,她正在刷锅,厨师走过她身边,袖口蹭过她的围裙。她感觉到有个东西滑进了暗袋。她没摸,也没看,只是继续刷着铁锅内壁的焦痕。
回到仆舍,她关门,脱鞋,坐在床沿。屋里冷,屋顶的茅草缝隙漏着月光,像一根细针扎在地上。她把手伸进暗袋,掏出一块布包。黄油,用粗麻布裹着,还带着体温。
她没立刻打开。她盯着那块布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拆开一角,闻到了久违的奶香。她闭上眼,喉头动了一下,又睁开。
她把布包重新包好,塞进床垫夹层。不是现在吃。也不是留着以后吃。是要记住——有人在火边递过一碗汤,有人在炉前说过一句真话。
夜里,她躺在黑暗中,听见远处传来守卫换岗的金属碰撞声。她没数,也没回想路线。她只记得厨师最后那句话:“集市不能去,至少在他来之前。”
她把手放在胸口,隔着衣服按了按木勺的位置。它还在。她也还在。
第二天清晨,她照常起身。风雪彻底停了,天空灰蒙,空气干冷。她系好围裙,走出门时,玛拉正靠在回廊柱子上啃干饼。
“听说西角门昨儿来了批货。”玛拉咬着饼,含糊地说,“盐车,六袋,登记入库了。”
艾琳脚步没停,只点了点头。
“你还真信自己能熬出头?”玛拉冷笑,“破碗配破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艾琳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碗破了,还能盛饭。”她说,“人要是自己认了命,连碗都不如。”
她绕过玛拉,朝厨房走去。路上遇见两个帮工在搬柴,她顺手搭了一把。对方愣了下,她已走远。
厨房里,厨师正在清点调料。他抬头看她进来,没说话,只是把一罐胡椒推到了她常站的位置。
艾琳走过去,打开罐盖闻了闻,确认未受潮。她合上盖子,轻轻放回原位。然后她拿起自己的破碗,走向灶口。
火已燃起,炭灰翻动,火星四溅。她蹲下身,将木勺从暗袋取出,放进碗里。勺柄磕在碗沿,发出一声轻响。
她开始添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