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将水壶搁在灶沿,铁柄与石台轻碰一声。她没立刻去取新炭,而是看着锅底气泡一圈圈散开。运煤工抬走空桶时蹭过门框,木屑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碎片,顺手接过最末那只桶,“我去洗了还仓。”
她穿过厨房后门,桶底积水晃出几滴,落在裙角。回廊两侧堆着麻袋,日头刚爬过墙头,照得尘粒浮在半空。她走得不快,桶的提手压着掌心旧伤,一颠一颠地发麻。
转角处有声低语飘来,她脚步一顿。前方窗下立着两人,管家侧身向前,身旁年轻男子披着暗金边斗篷,手指敲着怀表链。那不是府主的装束。艾琳低头,把桶换到左手,右手抚上鞋带,蹲下身。
“……东约克船队前月抵港,”小贵族声音不高,“三船香料,光胡椒就清空两舱。配额制今年松动,谁有船、有银,就能分一口。”
管家应道:“听说南方港口已不认世袭税牌,只验商契?”
“正是。”小贵族冷笑,“老家族守着祖田喝风,我们跑一趟远洋,回来买地建宅,连领主都得递帖寒暄。一趟航程净利,够买三座庄园。”
艾琳指尖掐进围裙褶皱。她记得《城邦通志》里提过自治港市,法律之外另有章程。那时只当是书上虚言,如今听来,竟真有人能跳出出身定局。
“可远洋风险不小,”管家迟疑,“风暴、海盗、检疫封锁……”
“哪一行没风险?”小贵族打断,“种地怕旱涝,放牧怕疫病,坐账房还怕抄家。可商船不同——它不问你父亲是谁,只看你有没有银币付船票,有没有契约签货单。人在甲板上,命由自己握。”
艾琳呼吸一滞。她想起北谷旧田的纸条,想起粮仓背面的小门,想起厨师昨夜说的“地下的人”。原来这世上,真有地方不靠血统吃饭。
“您打算再投几成股?”管家低声问。
“全押。”小贵族合上怀表,“明年春启航,我要亲自登船。不在这里耗了,规则是人定的,也能被人改。”
脚步声忽然朝她这边移来。艾琳不动,仍低头系鞋带,手指缓慢绕着结。她听见皮靴踏地的节奏,闻到一丝薰衣草油味随风掠过。等身影从眼前掠过,她才缓缓起身,拎起桶继续前行。
仓储区静得出奇。她把桶放进清洗槽,拧开水阀。水流冲刷内壁,发出空洞回响。她盯着水花溅起又落下,脑中反复回荡那句——“商船不问出身”。
她曾以为挣脱就是换个好差事,或是让账本被更多人看见。现在才明白,还有另一种活法:离开此地,去一个没人知道她姓布莱克的地方,凭一双会算数的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但她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她关掉水阀,把桶倒扣在架上,动作和往常一样利落。走出仓库时,阳光已铺满石阶。她眯了下眼,抬脚踏上第一级。
回到厨房,灶火未熄。她走到调料架前,取下姜罐,用小勺舀出三钱,倒入布包。盐罐补至七分满,胡椒添半勺。她用抹布擦净罐口,放回原位。
一名帮工从旁经过,瞥了她一眼。艾琳没察觉,只低头翻开账本,在“姜片用量”栏写下数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沙响。她写完一笔,顿了顿,又添一句:“气温降两度,咳嗽者减二人。”
字迹工整如初。可握笔的指尖微微发烫。
她合上账本,夹进围裙内衬。铜扣棱角抵着手臂,像一块烧热的铁。她没去摸它,只是站在灶台前,望着窗外远处山峦轮廓。
那里终年无雪。椰林临海。
她收回目光,提起水壶灌水。壶嘴对准井口,水流注入,一圈圈涟漪在水面扩散。她盯着那波动,直到水满溢出壶口,顺着铁柄流下,滴在地面,砸出一个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