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油渣已经滤净,最后一坛猪油封上盖子时,天光彻底暗了下来。艾琳把木棍拄起,站起身,左腿支撑片刻,稳住了没晃。她将空锅挂回铁钩,走到墙边靠着石壁短憩。手抚过案板,指尖划过萝卜片留下的浅痕,那些切口整齐排列,像一行未写完的字。
她没动,也没闭眼。灶膛里炭火将熄未熄,余温贴着地面爬行,烘得脚底微热。厨房里人影渐少,脚步声一一远去,有人领了晚饭,有人交了工具离岗。只有她还留在原地,因明日早班掌第二灶,须守到最后交接。
就在这静下来的时候,眼角余光扫见调味架旁的陶罐挪了位置。
她不动声色,只将木棍轻轻靠在台边,俯身整理围裙下摆,顺势低头看那排陶罐。平日她收工前必按大小归位,粗盐在左,香草碎居中,苦艾粉置于最右——此刻却偏了半寸,罐口朝向略歪,像是被人匆忙取用后未放回原位。
她记起昨夜老帮工递饼时说的那句“掌灶的从来不多夸人”,当时她只当是提醒,如今想来,厨房里的风向早已变了。
两名同僚正站在水槽边低声说话,一个低头搓手,一个频频往她这边看。见她抬头,两人立刻转开脸,嘴却还在动。
艾琳缓缓直起身,手扶木棍,借添柴之机靠近灶膛。火焰已弱,她拨开灰层,挑出一根未燃尽的柴枝,吹了口气,火星复亮。借着这光,她扫视四周:水桶满着,菜筐空了,刀具归槽,一切如常——除了那排陶罐。
她走回案板,从昨日试味的残汤碗里舀出一勺冷汤,凑近鼻尖轻嗅。气味清甜带谷香,是燕麦粥原本的味道。又俯身打开今日备好的燕麦袋,伸手抓出一把,贴近鼻端。
刺鼻的苦意冲上来。
她眉心微蹙,立即明白过来:有人在燕麦里混了过量苦艾粉。这种香料本用于提味,若加得恰当,能增香气;可一旦超量,食用者会恶心呕吐,严重者甚至昏厥。而明日早餐正是贵族幼童的膳食之一。
若真出了事,第一个被追责的,就是负责早灶的她。
她不动声色,将燕麦袋轻轻合拢,转身走向废弃猪油渣桶。桶内堆着今日熬剩的焦黑油渣,油腻发黏。她取来小铲,分三次将受污染的燕麦悄悄舀出,埋进渣堆深处,再覆上一层厚渣,表面看不出异样。
做完这些,她回到粮柜前,另取一袋新燕麦,仔细筛检一遍,确认无误后倒入干净陶盆。她将盆口用麻布盖严,贴上一小块刻有“备”字的木签,放入冷藏石槽最深处。那里阴凉通风,霉变难生,且位置偏僻,寻常人不会翻动。
整个过程她动作平稳,不快不慢,仿佛只是例行清理。期间两名同僚走过一次,见她在搬粮,冷笑一声:“还干呢?命都不要了?”
艾琳只低声道:“活没完。”
那人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她没抬头,也没解释。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群人等的就是她慌、她乱、她失态。可她不能乱。老仆教过她,站的位置要能看清两边,不是为了躲,是为了活。
夜深了,厨房只剩她一人值守。她拄着木棍坐在小凳上,右腿伸直,左膝仍隐隐作痛,像旧绳勒进骨缝里,一跳一跳地抽。她没去揉,只盯着炉膛里将熄的炭火,看那一点红光在灰中忽明忽暗。
她想起那个银器陷阱,那时她用记录纸片反制了诬陷。如今手段不同了,不再是被动应对,而是提前拆局。她不再需要别人替她说话,她可以自己守住自己的路。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厨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厨师走了进来。他脚步沉稳,目光扫过各灶台,最后停在第二灶前。
艾琳早已起身,将备用燕麦端出,放在案板显眼处。她没有立刻开口,直到厨师走近,才低声说:“昨夜巡粮时发现鼠迹靠近主粮筐,怕有沾染,已另备一份,请您定夺。”
厨师皱眉,掀开麻布一角,抓起燕麦细看,又凑近闻了闻。气味正常,颗粒饱满,无霉无杂。
他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夜收工前。”
“为何不报?”
“怕惊扰规矩,也怕误判。”
厨师盯着她,眼神锐利。半晌,他点点头,将原袋燕麦拎起,扔进废桶:“既疑有染,便不可用。你做得对。”
艾琳低头应是,手指捏住围裙边缘,指节微微泛白。她知道,这一关过了。但她也知道,背后的目光从未消失。
那两名同僚来的稍晚,见灶台上摆着新燕麦,冷笑出声:“多此一举!哪来的老鼠?地板比人脸还干净!”
另一人附和:“就是,装什么细心,还不是怕担责?”
艾琳没回应。她只是将空盆洗净,擦干,放回原位。动作一丝不苟,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厨师听见嘲讽,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没说话,但眼神冷了下来。他转身走向记录簿,翻开一页,在艾琳的名字旁画了个不同于以往的记号——不再是简单的勾,而是一个完整的圆。
晨光从高窗斜照进来,落在灶台边缘。艾琳站在第二灶前,左手搭在案板上,右手拄着木棍。左膝的痛感又浮上来,比昨夜更清晰,像一根锈钉扎进关节。
她挺直脊背,目光平静望向炉膛。炭火被重新点燃,青焰微蓝,火苗贴着锅底爬升,颜色由红转白。她伸手探了探热度,收回手,准备点火煮粥。
火种即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