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无边无际的纯白。
林默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医疗舱平滑无瑕的天花板,散发着柔和却毫无温度的光。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深彻骨髓的虚弱感立刻席卷全身,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被抽干了力气,连最简单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
他躺在那里,静静地感受着这种无力。脑海中,秦武推开他时那声暴喝依然清晰,那堵瞬间凝聚又瞬间崩碎的岩石壁垒,那被苍白能量吞噬的魁梧身影……画面定格,反复播放,每一次都带来心脏一阵尖锐的抽搐。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医疗舱内循环空气带着消毒液的冰冷气味灌入肺腑,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没死,秦武可能也是。但代价呢?
医疗舱的门无声滑开,一位身着“曙光”制服的医护人员走了进来,手中拿着检测仪器。“你醒了,林默先生。”她的声音平稳,不带多余情绪,“生命体征已趋于稳定,但精神力和身体机能严重透支,需要静养。”
林默微微点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他配合着进行了一系列基础检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舱门外。透过那短暂开启的缝隙,他看到了隔壁监护室内模糊的景象——一个巨大的、盛满淡绿色液体的生态舱,里面悬浮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零。
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人偶,安静地漂浮着,无数细密的管线连接着她的头部和身体,监测屏幕上跳动着复杂而微弱的数据。医疗官的报告他曾听过只言片语,“记忆区功能性损伤”、“不可逆数据丢失”、“人格稳定性存疑”……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口。
“她……怎么样了?”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医护人员操作仪器的手顿了顿,语气依旧专业:“零女士的情况比较特殊,意识海遭受强烈冲击,我们的修复程序正在运行,但最终结果无法预估。请先专注于您自身的恢复。”
自身的恢复。林默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他尝试调动那曾经如臂指使的“真言回响”,回应他的只有脑海深处一阵沉闷的钝痛,像是被厚厚的棉絮包裹着,无法触及核心。过度使用的反噬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他被转移到了一间标准休养室。依旧是纯白的色调,但多了些简单的家具和一扇可以调节透明度的观景窗。窗外是“曙光”基地内部的人造景观,模拟的阳光和绿植努力营造着生机,却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透明屏障,虚假而疏离。
肖雅来看过他几次。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眼下的乌青显示着她并未得到真正的休息。她带来了整理好的、关于“丰饶之森”的初步资料,薄薄的电子板被她攥得有些紧。
“武哥在特护医疗区,生命体征稳定了,但……还在深度昏迷中。”肖雅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疗部说,他的‘磐石回响’在最后关头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异变,那股力量保住了他的核心生机,但也导致了他的身体进入一种类似‘石化休眠’的状态。他们无法解释,也无法预测他何时会苏醒。”
林默沉默地听着。秦武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石化休眠”?异变?他想起秦武最后时刻身体表面浮现的、不同于以往岩石光泽的暗沉色泽,那是一种更深邃、更内敛,仿佛将一切力量都收缩回本源的感觉。
“他的‘磐石’,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肖雅补充道,眉头微蹙,“根据扫描结果,他的身体密度异常增高,能量反应几乎探测不到,不像以前那样外放、刚猛,反而像是……一座沉寂的山。”
一座沉寂的山。林默咀嚼着这个词。是进化,还是重伤后的退化?没人能给出答案。他们只能等待。
休养的日子单调而漫长。基地的心理咨询师定期来访,引导他们进行精神梳理,修复“遗忘之湖”带来的记忆缺损和深层心理创伤。过程并不愉快,那些被强行掩埋的恐惧、愧疚和无力感被再次翻出,需要他们直面、接纳,然后才能尝试放下。
林默配合着,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放不下的。比如秦武推开他时决绝的眼神,比如零在湖底祭坛上破碎的呓语。这些画面成了他新的梦魇,与之前那些未能拯救之人的面孔交织在一起。
他开始进行恢复性训练。最初只是简单的肢体活动,感受着肌肉的酸痛和无力,一步步重新学习控制这具疲惫的身体。随后,他尝试重新连接那受损的“回响”。
他独自坐在静室里,摒弃杂念,将意识沉入那片曾经活跃着银色流光的脑海深处。那里不再清澈,而是弥漫着灰色的迷雾,曾经的“真言”力量蛰伏在迷雾之后,若隐若现。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每一次触碰,都引来一阵沉闷的头痛,仿佛在掀动尚未愈合的伤疤。
但他没有停止。额头上那枚“曙光”装备部送来的缓冲额环散发着微弱的凉意,似乎确实能减轻一些反噬的痛苦。他像是一个耐心的工匠,一点点地梳理着混乱的精神力,试图拨开迷雾,重新建立与自身能力的联系。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有时一整天下来,也只能让那银色流光稍微明亮一丝。挫败感如影随形,但他记得秦武的守护,记得零的付出,记得肖雅强撑着的坚持。他不能倒下。
肖雅同样忙碌。她除了接受心理疏导和身体恢复,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曙光”的资料库和临时分配给她的分析终端前。她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到对“丰饶之森”情报的深度挖掘中,仿佛只有沉浸在数据和逻辑的世界里,才能暂时逃避失去同伴的痛苦和未来的不确定性。
她的“推演回响”也因过度使用和精神创伤变得不稳定,偶尔在计算关键信息时会突然断片,或者产生毫无逻辑关联的跳跃。这让她感到烦躁和恐惧。她开始进行专注力训练,通过复杂的冥想和逻辑谜题,试图重新驯服这变得有些陌生的能力。她知道自己不能乱,团队需要一个清醒的大脑。
期间,“明”首领派青鸾来看望过他们一次,没有催促,只是表达了关切,并确认了下一步探索“丰饶之森”的计划不变。这意味着,他们的休整期是有限的。
压力无声地积聚。
这天,林默在进行能力感应训练时,额环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波动,与他脑海中一丝微弱的银色流光产生了共鸣。他心中一动,集中精神引导那缕流光,尝试着对面前一个简单的标靶——一个用于测试精神力强度的能量水晶——发出一个极其基础的指令:“稳定。”
没有声音,只有意念的传递。在过去,这种程度的指令甚至不会让他感到任何负担。但此刻,指令发出的瞬间,脑海中的迷雾剧烈翻腾,钝痛骤然加剧,仿佛有根针在颅内搅动。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然而,那颗原本微微闪烁的能量水晶,其光芒的波动幅度,确实以肉眼难以察觉的程度,减小了一丝。
效果微乎其微,代价却如此巨大。
林默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汗水顺着下颌滴落。头痛欲裂,但他看着那颗似乎稳定了一点点的小水晶,嘴角却艰难地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点点,也是一点。
他休息了片刻,待头痛稍缓,再次凝聚精神。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命令”,而是尝试去“感知”。他将那缕微弱的银色流光延伸出去,如同触角,轻轻触碰那颗能量水晶。
刹那间,一些杂乱无章的、微弱的信息碎片反馈回来——能量流动的滞涩感、内部结构的微小震荡、甚至残留的制造者的粗糙手法……这些信息模糊不清,转瞬即逝,却让他心头一震。
这不是“真言”的力量,至少不完全是。这更像是一种……感知和理解?
他的“回响”,在重伤之后,似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仅仅是强势的介入和扭曲,似乎多了一丝被动的洞察与解析?
这变化是好是坏,他无从判断。但这是他目前仅有的。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观景窗,望向那片虚假的天空。休养与整合,不仅仅是修复身体的创伤和精神的裂痕,更是在废墟之上,重新认识自己,重新拼凑起破碎的力量。
秦武在沉寂中异变,零在混乱中迷失,肖雅在焦虑中坚守,而他自己,则在痛苦中摸索着新的可能。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丰饶之森”的威胁、“利用者”的虎视眈眈、以及钥匙背后更深沉的秘密,都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但在这纯白的休养室里,在无声的整合中,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被压到极限的弹簧,积蓄着反弹的力量。
他们的旅程,还远未结束。而重新上路的那一天,正在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