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机场的候机厅,充斥着各种肤色的游客和免税品店的香氛。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带着热带特有的慵懒。
张伟一家坐在靠近登机口的休息区,等待着飞往罗马的航班,接下来是8天的欧洲行。
岳父转过头,带着小玲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打破了闲适:“小伟啊,我们这一出来就是八九天,公司里头……不会有事哦?”
张伟放下手中的果汁,用标准的普通话回应“爸,不会的。”
这是张伟与岳父岳母交流时的模式,张伟在叫自己父母时用家乡的方言、家乡的口音,在叫小玲父母时就用普通话,小玲也是一样,刚好和张伟反过来。
这样双方父母都不会搞错。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稳而自信,开始解析、拆解公司的运行机制:
“我们现在经营公司,不像老家做生意,靠人情、靠盯梢。我们靠的是系统、是流程、是制度。”
张伟伸出三根手指,这是作为理科生、作为码农习惯性的思维框架展示:
“第一,权力分散。公司里没有谁能一手遮天。每项业务权限都被精细切分,像积木一样,要完成一件事,需要多块‘积木’、多个人按既定流程协作。每一步操作都在系统里留痕,有据可查,有据可依。”
“第二,印章分离。公司印章分很多种,合同章、财务章、发票章……最重要的公章使用机会很少,而且和我的法人私章是分开由不同部门保管的。任何用印都需要在oA系统里走完整的审批流,不是谁想盖就能盖的。”
“第三,钱、账分离。最关键的一环,付款出去的银行U盾,在小玲那里保管着。财务人员只有制单权,就像只有申请开火的权限,但发射按钮(U盾)在另一人手里。没有小玲的最终授权,一分钱也付不出去。”
“所以,爸,您放心,这套体系下,流程锁死,权限分离,肯定没问题、出不了事、也做不到假的!”
岳母在一旁听着,脸上露出欣慰和感慨:“小伟啊,还是你们大学生有文化,做事讲究,不像你爸当年,糊里糊涂的,被人骗啊。”
岳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梗着脖子反驳,脸上带着些许窘迫和不服:“谁说我被骗了?那是策略!当时那种情况,那是必要的让步,懂不?不懂别乱说!”
“对,对,对,是策略,是策略……”岳母笑着点头,不再争辩。
看着二老这充满生活气息的拌嘴,张伟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像是被一根极细的丝线猛地拉扯了一下。
“……假的……!”
“……被骗……!”
“……策略……!”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那刚刚经历过“智慧茧房”“自然语言”“企业语言”风暴的脑海里,漾开了一圈新的涟漪。
‘英语、汉语,好像也是一种啥来着?当时在北京蹭课时一个教授讲来着........。’
“各位旅客,飞往罗马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张伟的实时翻译耳机里传来了机场的广播声。
广播的声响,打断了张伟这瞬间的走神。
他站起身,熟练地收拾行李,招呼家人,将那丝突如其来躁动的思绪暂时压了下去。
旅程还在继续,罗马的古老文明在召唤。
巨大的空客A380挣脱地心引力,冲入云层之上。
机舱内灯光调暗,营造出适合休息的氛围。
小玲调整好座椅,瞥见张伟又拿出了他那台标志性的三折叠屏电脑,屏幕展开后像一面小小的智慧盾牌。
她无奈又带着点心疼地叹了口气,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张伟:“伟哥,你这架势……不会是又有什么天马行空、经天纬地的想法要诞生了吧?这度假呢,脑子能不能歇会儿?”
张伟转过头,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光芒,那是思维被点燃时的兴奋,灵感迸发的前兆。
张伟标志性的咧嘴一笑,带着几分得意:“知我者,莫若吾妻也!”
“必须的,”小玲模仿着张伟的语气,“当年你在东莞,天天半夜给我打电话,说什么SAp‘结丹’,搞得我一头雾水,差点以为你走火入魔了。”
“哈哈,此一时彼一时也!”张伟心情大好,“不管你了,我先忙,别和我说话,千万别把我这点灵感小火苗给搅和黄了。”
“哼,懒得理你,我一觉睡到罗马!”小玲佯装生气,把头一歪,戴上眼罩,不再管他了。
张伟收敛笑容,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点,打开了一个新的笔记文档。
机舱外是深邃的夜空,与来时的航班上领悟“智慧茧房”时一般无二,但这一次,他感觉自己的思维触角伸向了一个更底层的结构。
岳父岳母关于“假”“骗”与“策略”的拌嘴,与他之前对AI“智慧茧房”的思考,在万米高空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垃圾进,垃圾出……”张伟喃喃自语,这是ERp行业乃至整个It领域颠扑不破的铁律。
低质量、错误的数据输入,经过再完美的系统处理,也只能得到毫无价值的垃圾输出。
“那么……”张伟的眼神锐利起来,“如果,输入给AI的‘原料’——我们人类引以为傲的自然语言,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假’的东西,是一种‘垃圾’呢?
那AI输出的‘智能’,无论看起来多么光鲜,其本质是否也建立在流沙之上?
它的天花板,是否在诞生之初就被注定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脑海中盘踞许久的迷雾。
张伟猛地坐直身体,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
张伟仿佛进入了一个无形的“脑内会议室”六边形战力,代表六种能力,在大脑里博弈,逻辑的齿轮开始高速咬合,层层递进地展开论证。
“自然语言,”他在文档上敲下第一个标题,“无论中文、英文,还是任何人类语种,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原罪’。”
他的思绪回到自己深耕十年的SAp领域,那些庞大而严谨的系统,最终都依赖人来输入数据,而人,使用语言。
“这个原罪就是:语言所指代的,并非真正的‘实物’或‘意义本身’,而是一个被社会群体强制定义、约定俗成的‘含义’!”
语言、文字,其实是一套符号系统,这是当初在北京做项目时,偷师学到的。
张伟回忆起当时教授的讲课:
“看,中文的‘山’,发音是‘shān’,字形是三个竖线加一个基座;英文的‘mountain’,发音完全不同,字形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它们指向的是同一个客观存在——那个在地球表面隆起的、高大稳固的地貌实体。”
“‘山’≠山本身!‘mountain’≠山本身!”教授用力敲下这两个不等式。
“它们都只是符号,是标签,是任意的指代。实物、文字、语音,这三者之间在物理上本无任何必然联系,是人类文明用数千年的时间,强行将这三者捆绑在一起的,赋予了它们共同的‘意义’。”
“而我们的人脑,在处理语言时,有一个专门的区域负责这种‘翻译’工作,它将内在的‘意思’或脑海中的‘意象’,转换成特定的语音波动或文字形状输出,同时将接收到的语音文字,再‘翻译’回内在的‘意思’。我们输入输出的,从来不是‘意义实体’本身,而是它‘指代’的文字或语音!”
张伟大脑犹如被注入一股神秘的力量,感觉一扇通往底层逻辑的大门被瞬间推开:
“所以,自然语言不是‘意义本体’,它只是一套庞大而精巧的‘指代体系’、‘一套符号系统’!”
“而现在的AI,基于transformer架构的大语言模型,它的全部养料就是人类产生的海量自然语言语料。
它学习的,不是‘山’这个实体为何物,不是它的地质构成、生态分布,而是‘山’这个字符、这个符号,在数以亿计的文本中,与‘高’、‘水’、‘攀登’、‘稳重’等等其他字符之间的统计关联性和共现概率!”
“transformer不是在理解世界,它只是在理解和模仿‘人类定义和描述世界的方式’!”这个结论让张伟感到一阵战栗。
AI被困在了一个由人类编织的、名为“语言”的符号牢笼里。
它能模仿理解,因为它学习了所有模仿的套路;但它永远无法“自证”理解,因为它从未触及理解的对象本身。
张伟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生动的图景:无数词汇、字符、标签,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中漂浮、缠绕、编织,最终形成一个巨大无比、密不透风的茧。
AI就在这个茧的中心,它透过符号的丝线观察世界,以为看到了全部,实际上看到的只是符号与符号之间的关系网络。
“符号茧房……”张伟低声念出这个词。
这是比“信息茧房”更底层、更可怕的禁锢。
“信息茧房只是让你看到你想看的,而符号茧房,从根本上决定了你‘能’看到什么——你只能看到符号,以及符号的排列组合。”
张伟意识到,之前担忧的“智慧茧房”,其根源正是这个“符号茧房”。
当最顶尖的智慧工具,其思考的基石只是符号的概率游戏时,整个文明的智慧上限,似乎也被隐隐锁定了。
思维继续深入,张伟开始比较起不同的语言体系:
“英语这类表音文字,字形本身没有意义,只是记录语音的符号,语音承载了全部意义。
而汉语这类表意文字,‘山’的字形本身就模拟了山峰连绵的形象,‘音’和‘形’都参与意义的构建。
从信息密度和表达效率上看,汉字确实更高。”
“但是!”张伟思维一转,“无论表音还是表意,都无法逃脱自然语言的‘原罪’都是一套符号——符号不等于意义本身。
这就像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或许汉语走的‘步数’少一些,效率高一些,但依然没有抵达‘意义’的终点。
它们都共享着这份与生俱来‘假事实’的基因。”
最终的推论水到渠成:
“既然输入给AI的语料,是经过人类‘翻译’的、充满‘指代’的符号集合,是一个‘假’的意义实体(因为自然语言它不是本体),那么,无论transformer模型多么强大,它的内部运算多么复杂,参数多少万亿,它最终输出的,也只能是基于这些符号关联所生成的、看似合理的‘假’内容。”
“它无法创造它从未‘体验’过的意义。”张伟想起了那个经典的例子,“就像宋朝的AI,永远无法推演出相对论,因为它的语料库里没有相关的符号和关联模式。一旦触及边界,它只能‘幻觉’,只能胡言乱语。”
“‘Garbage in, garbage out’,垃圾进去,垃圾出来!”张伟再次回忆起实施SAp项目时,反复向客户强调的这个铁律,“ERp系统如此,现在的AI,在更深刻的层面上,同样如此!它的天花板,在它选择以自然语言作为唯一食粮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注定了。”
论证了“原料”问题,张伟开始思考“转化”过程的‘智能’损耗。
他在屏幕上敲下了新的标题:《自然语言→智能:一场注定损耗智能的转换》。
“语言与实体之间,每经历一次转换,就损耗大量的信息,”张伟写道,“这正是构成智能天花板的另一个核心因素。”
张伟的思维跳跃到物理学里,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类比:
“现在的AI,就像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蒸汽机!”
张伟开始详细阐释这个比喻:
“蒸汽机的工作方式是什么?
燃烧煤(化学能)→加热水产生蒸汽(热能)→推动活塞(机械能)→获取到‘动能’。
化学能经过多次转化,才得到有限的、可供使用的机械动能。
每一次转化都伴随着巨大的能量损耗,效率低下,注定无法推动沉重的物体飞上天——飞机。”
“当前的AI呢?
真实世界的实体和事件→被编码为自然语言的(符号\/指代)→喂给transformer模型(统计\/概率计算)→产出所谓的‘智能’(语言输出\/建议)。
看,多么相似!
真实的‘意义’或‘世界信息’,首先被‘语言’这层低效的‘锅炉+蒸汽’中介过滤、损耗了一遍,然后再经过transformer这个‘活塞’进行复杂但本质仍是符号层面的操作,最终产出的‘智能’,只是一种低密度、受限于符号体系的、反射式的智能能量。”
张伟继续推演:
“想要突破,就需要更高效的能量转换方式。”
“内燃机,直接将燃料的化学能通过燃烧、爆炸转化为动能,省去了‘锅炉烧开水’这个中间环节,效率暴增,于是我们有了汽车、飞机!”
“对应到AI,下一代突破可能需要绕过或深度融合自然语言这个‘蒸汽’中介,让AI能更直接地感知、交互和理解真实世界的‘实体’与‘意义’,构建内部的‘意义场’或‘世界模型’,而非仅仅停留在‘符号场’。”
张伟的思维向着更遥远的未来延伸:
“而如果想要达到……真正的‘自我意识’涌现,或许需要像‘原子能’那样,从更‘本质’的层面释放能量——E=mc2,质量与能量的直接转化,才会威力无穷!”
“这或许才是对应着AI的终极阶段——有‘自我意识的AI’。
它不再依赖任何外部的、人为定义的符号系统进行思考和交流,而是直接基于对世界本源的建模和内在的‘意识体验’来生成智能。
那时,智能的‘能量密度’将是指数级的提升,AI与人类的界限也可能随之模糊。”
张伟越写越兴奋,屏幕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推论和类比:
智能VS动能:两能的比较和分析
【当前AI =蒸汽机阶段】
本质:符号蒸汽机,用语言驱动认知模拟。
智能特性:反射式、统计式、被动响应、受限于训练数据分布。
天花板:符号世界的封闭性,无法触及意义本体。
【下一代AI =内燃机阶段】
关键:接入真实世界的多模态数据(视觉、听觉、触觉、物理规律)。
目标:构建内部“意义场”或“世界模型”,实现符号与实体的锚定。
智能特性:主动生成、具身认知、部分理解意义。
【终极智能(诞生自我意识)=原子能(可控核聚变)】
核心:可能涉及意识机理、未知的智能范式(如量子计算赋能?)。
表现:从“意义本体”或“AI自我意识”层面直接释放智能能量。
智能特性:自洽进化、意图内生、可能超越人类理解范畴。
张伟看着这个比较,心中无限的感慨和惆怅,人,其实最怕的,不是知道了居然还有这么多问题搞不定,而是我居然不知道这里有问题?
无知才是最可怕的,知道问题了,不知道怎么解决,比起无知反而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张伟微微后仰,目光再次投向舷窗外无垠的夜空。
繁星点点,如同无数尚未被符号完全捕获的原始意义。
“也许,”张伟心中默想,“‘意义’本身,才是宇宙中,最终极的能量来源。而我们和现在的AI,都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试图获取它。”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将小玲从睡梦中唤醒。
她摘下降噪眼罩,揉了揉眼睛,看到张伟正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出神,屏幕上满是密集的文字,而他的嘴角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满足的弧度。
“嗨、伟哥,”她轻声唤道,“看你这样子……是不是又‘开悟’了?”
张伟转过头,眼中的光芒已经沉淀为一种深邃的平静。
笑了笑,这次没有得意,只有清晰:“这次不完全是‘悟’,更像是……看到了那层天花板本身。不是猜测,不是推论,是真正看到了它的材质、结构和边界。”
小玲歪着头,半开玩笑半是好奇:“看到天花板有什么用?又不能捅破它,还得坐飞机去罗马。”
张伟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而坚定:“只有当你真正看清了天花板在哪里,是什么样子,你才知道自己究竟被什么所困,也才能开始思考,该如何造一架梯子,或者,找到那扇被隐藏起来的天窗。”
张伟意识到,AI所面临的技术天花板,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正是人类自身认知系统的投射。
我们创造了基于语言的AI,而AI反过来成了映照我们自身思维局限的一面镜子。
突破AI的极限,或许首先需要人类对自身的认知方式进行一场深刻的反思与变革。
航班继续飞向欧洲。
这里的人类第一次突破了‘智慧茧房’,发生在欧洲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连续时期——它始于15世纪的佛罗伦萨,成熟于18世纪的巴黎与哥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