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兴的手指在佩剑剑柄上勒出深深的红痕,寒云浦这三个字像惊雷般在他耳畔炸响。郑和船队的水手?距今已近两百年的人,怎会活生生站在眼前?他下意识看向老者的双手,那双手布满老茧却筋骨分明,握着木杖的指节微微泛白,绝非幻术所化的虚影。
“阁下怕是认错人了。”冯保颤巍巍地将瓦罐抱在怀里,瓷片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先皇成祖爷遣三宝太监下西洋,那是宣德年间的旧事,距今已一百八十有七年。莫说寻常士卒,便是当年的舰船上的铜钉铁铆,怕也早被海风蚀成了粉末。”
寒云浦缓缓转动木杖,杖头的星斗图案在漏下的天光里流转着微光。他墨绿色的瞳孔扫过仓库里散落的木箱,那些印着荷兰东印度公司徽章的橡木箱子上,还留着藤甲兵劈开时的斧痕。“宣德八年,船队在古里国遭遇风暴,我所在的‘归雁号’被吹至黑水沟以西三千里。船板断裂时,我攥着星图匣漂了三日,被岛上土人所救。”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三分,像是在抚摸记忆里的伤疤,“那年我二十有三,如今……”
话音未落,仓库外的呼啸声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积尘簌簌直落。郑成功猛地按住腰间的腰刀,藤甲兵们举起长矛对准入口,金属碰撞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守护者不止一人。”他盯着阴影里晃动的树影,“方才清缴时,发现雨林深处有十二座石塔,塔身刻着与这木杖相同的星纹。”
寒云浦忽然将木杖顿在地上,沉闷的响声竟压过了外面的呼啸。仓库入口的阴影里应声走出十几个身影,男女老少皆有,都穿着类似的粗布衣裳,腰间系着麻绳,只是每个人的瞳孔都泛着深浅不一的墨绿。他们手里或持石斧,或握骨矛,却没有丝毫敌意,反而齐齐朝着金属匣的方向躬身行礼。
“这些是……”王秀奇突然注意到那些人的脚踝,都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绸,与郑和宝船上水手的制式红绸一模一样,“你们是……守船人?”
“守匣人。”寒云浦纠正道,木杖指向那只暗金色的金属匣,“归雁号沉没前,大副将此物托付给我。他说匣中藏着比舰队更重要的东西,需等‘龙旗重临’方可开启。两百年来,我们在这座无名岛繁衍生息,每月初一对着星图匣校准方位,便是怕记错了归途。”
朱慈兴的目光重新落回金属匣上,那两个“永乐”大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幼时在文华殿读书,曾见《明实录》里记载:永乐十九年,成祖爷命姚广孝督造“秘典金匮”,熔西域玄铁为匣,内置“格物致知之要,经世济民之术”,随郑和第五次下西洋秘藏海外。当时他只当是稗官野史,此刻才惊觉史笔背后的深意。
“既是成祖爷所制,必有开启之法。”他蹲下身,指尖拂过匣身的接缝处。那些缝隙细如发丝,却在特定角度下能看到里面嵌着的细小滚珠,竟是极为精巧的机关锁。“寒百户可知,这匣子需用什么钥匙?”
寒云浦解下腰间的麻绳,从里面取出个巴掌大的铜盘。铜盘上布满细密的齿轮,边缘刻着二十八宿的名字,转动时发出钟表般的滴答声。“归雁号大副说,开启金匮需‘天时、地利、人和’三钥。”他将铜盘放在金属匣上,齿轮竟自动咬合起来,“这‘周天仪’是地利之钥,需与星图匣的方位对准。”
郑成功突然咳嗽起来,亲兵急忙递上汤药。他摆了摆手,指着仓库顶部的破洞:“方才星图匣与天光相合,显的是南洋星象。此刻日已过午,要等星图复位,需到今夜子时。”
“人和之钥,便是陛下。”寒云浦的目光落在朱慈兴腰间的玉带钩上,那是枚成色极佳的羊脂白玉,雕着盘龙戏珠的纹样,“大副留下祖训,说金匮认‘龙纹玉带’,需是朱家血脉亲手触碰方可。”
朱慈兴解下玉带钩,冰凉的玉质触到金属匣的瞬间,匣身突然泛起涟漪般的金光。那些阴刻的“永乐”二字仿佛活了过来,笔画间渗出细碎的光点,在地面上拼出幅微型的航海图,图上用朱砂标着个三足鼎的图案。
“这是……”冯保瞪大了眼睛,“老奴在司礼监见过类似的图,好像是……蓬莱仙岛?”
“是祖洲。”寒云浦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古籍记载,东海之外有祖洲,上有不死之草。当年三宝太监船队确实寻到过踪迹,只是岛上有异兽守护,未能登岸。”他顿了顿,木杖指向金属匣,“金匮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永乐大典》。”
仓库外的呼啸声渐渐平息,转而响起整齐的脚步声。王秀奇探头望去,只见数百个守匣人捧着各式各样的器物站在雨林边缘,有锈迹斑斑的铜炮零件,有写着汉字的竹简,还有几面残破的三角龙旗,旗面上的火焰纹虽已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威严。
“这些都是归雁号的遗物。”寒云浦的孙女捧着个藤编筐走过来,筐里装着数十枚铜钱,边缘都带着细微的齿痕,“当年水手们用铜钱记录时日,每过一年便在上面刻一道痕。这是我祖父的那枚,已经刻了一百八十七道。”
朱慈兴拿起那枚铜钱,入手沉甸甸的,上面“永乐通宝”四个字被磨得发亮,齿痕深浅不一,却刻得极为认真。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寒云浦看起来只有六十许人——或许是岛上的特殊环境,或许是某种未知的秘术,但更重要的是那份等待的执念,让时光在他们身上流淌得格外缓慢。
“天时之钥何时能到?”郑成功望着渐沉的日头,藤甲兵们已经在仓库周围布好了防线,“荷兰人的援军说不定今夜就到,我们最多能守到天明。”
寒云浦抬头望向天空,原本晴朗的午后突然飘来大片乌云,云层里隐约有电光闪烁。“今夜子时,月犯毕宿,正是开启金匮的吉时。”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片干枯的叶子,“这是岛上的‘醒神草’,嚼一片能抵三日不睡。今夜,咱们都得打起精神。”
冯保突然“哎呀”一声,原来他一直捧着的瓦罐不知何时裂开了缝,里面的白色粉末撒了出来,落在金属匣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这是方才在玉骷髅里找到的,老奴还以为是硝石……”
寒云浦脸色骤变,一把将瓦罐打落在地。粉末与空气接触的瞬间,突然燃起幽蓝的火苗,烧得金属匣表面冒出缕缕白烟。“是火磷!荷兰人在里面藏了引信!”他用木杖将粉末扫开,却发现匣身已经烫得惊人,“他们根本没想留下这东西,怕是早就布好了后手!”
朱慈兴抽出佩剑,剑尖在匣身的白烟里划了个圈。那些幽蓝火苗遇到剑身突然熄灭,在金属表面留下淡淡的焦痕。“别慌。”他的声音异常沉稳,“成祖爷造的东西,没那么容易烧坏。”话音刚落,匣身突然发出嗡鸣,那些焦痕竟自动愈合起来,仿佛有生命般。
夜幕降临时,守匣人点燃了篝火。数百簇火焰在雨林边缘连成圈,将仓库照得如同白昼。朱慈兴捧着星图匣站在中央,当子时的第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时,他转动了水晶薄片——层层叠叠的星轨突然活了过来,在地面上投射出幅旋转的星图,与金属匣上的航海图完美重合。
“地利已合!”寒云浦转动铜盘,周天仪的齿轮开始飞速转动,发出蜂鸣般的响声。
朱慈兴将玉带钩按在“永乐”二字的交汇处。玉质与金属相触的瞬间,匣身突然裂开细缝,里面透出的金光竟将篝火的光芒都压了下去。“人和已至!”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荷兰人的舰队到了,炮弹呼啸着砸进雨林,燃起熊熊大火。郑成功拔刀出鞘:“守住这里!”藤甲兵们举起盾牌,组成道钢铁防线。
金光从金属匣的缝隙里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个巨大的虚影——那是艘扬帆的宝船,甲板上站着个身着蟒袍的身影,正朝着朱慈兴的方向拱手。“天时……到了。”寒云浦的声音带着哭腔,跪倒在地。
朱慈兴用力掀开金属匣。里面没有书页,没有书卷,只有块半人高的黑色石碑,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与之前薄片上的机械图如出一辙。石碑顶端嵌着颗夜明珠,光芒流转间,竟将所有符号投射到空中,组成幅立体的图谱——有能飞天的巨鸟,有能潜水的铁鱼,还有比佛郎机炮威力百倍的火器。
“这不是《永乐大典》……”冯保喃喃道,“这是……神工图!”
炮弹砸穿了仓库的屋顶,碎石如雨般落下。朱慈兴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被图谱上的一行字吸引住了——那是用简体字写的批注:“永乐十七年,宝船工坊制,待后世子孙完善之。”
寒云浦突然站起身,将木杖插进土里。整座仓库开始剧烈摇晃,地面裂开的缝隙里冒出缕缕蒸汽。“归雁号的龙骨,就埋在这仓库底下。”他的墨绿色瞳孔在火光里闪闪发亮,“这不是普通的岛,是艘沉在海底的船!”
朱慈兴终于明白过来。成祖爷当年根本没打算把秘典藏在岛上,而是造了艘能伪装成岛屿的巨船!那些石塔是船的桅杆,雨林是伪装的植被,而他们脚下的土地,其实是船的甲板。
“开船!”郑成功的吼声盖过了炮声,他砍断系在石塔上的缆绳,“让这些红毛夷看看,大明的船,还能远航!”
守匣人吹响了骨笛,古老的曲调里,整座“岛屿”开始震动。金属匣彻底打开,石碑缓缓升起,竟与船底的机关相连。朱慈兴看着空中的图谱,突然放声大笑——佛郎机炮的膛线、远航船的龙骨、甚至连计算星轨的公式,都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硝烟时,荷兰人惊恐地发现,那座原本静止的荒岛竟升起了风帆。数百面三角龙旗在桅杆上猎猎作响,船头的炮口对准了舰队——那些炮管里,都刻着螺旋状的纹路。
朱慈兴站在石碑前,寒云浦递来的醒神草还在嘴里嚼着,带着苦涩的清香。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海岸线,突然想起成祖爷的训示:“朕遣郑和下西洋,非为珍宝,为的是让后世子孙知,天地之大,不止于中原。”
黑色石碑的光芒渐渐融入朝阳,那些神工图的符号开始消散,却已深深印在朱慈兴的脑海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的海疆,将不再是地图上的虚线。而那些守匣人,终于可以放下两百年的等待,跟着龙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