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连连点头:“早想回去了,这儿闷得慌。那些丫鬟总用古怪的眼神瞅我,浑身不自在。”
“方才有个嬷嬷问我,是哪一房新来的奶娘,真真烦人!”
林黛玉瞥了眼她胸前起伏的曲线,微微颔首道:“不如……你也试试束胸?”
雪雁连连摆手,“才不要!勒紧了连饭都吃不下,侯爷说过,那都是陈规陋习,自然生长才好。”
林黛玉垂眸瞧了瞧自己,轻哼一声,“是是是,岳大哥说的都对,你只听他的便是。”
雪雁挽住她的胳膊,晃了晃道:“姑娘,你还没说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林黛玉撇撇嘴,兴致缺缺道:“没什么,不过是些眼高手低的人,净做些糊涂事,像没带脑子似的。”
雪雁蹙眉嘟囔:“姑娘,你莫不是在骂我?”
林黛玉白了她一眼,“说的不是你。她们人呢?去哪儿了?”
“我记不清了,她们没一道走的。”
两人在廊下驻足,正巧遇上寻来的香菱。
“林姑娘,我家姑娘和秦姐姐她们都在贾家姑娘屋里说话呢,可要过去?”
林黛玉心头一动。幼时在荣国府,与贾家姊妹情谊深厚,更有旧友史湘云,许久未见。虽偶有书信,却因辗转多地,难以及时送达,愈发渴望促膝长谈。
“此番来得匆忙,竟未备见面礼,实在失礼。即便二太太只是借姊妹之名相邀,我也该早些准备的。”
“可惜荣国府规矩严,姊妹们不便外出,否则请她们到安京侯府一聚,由我做东,岂不快活?”
“岳大哥入宫面圣,君臣久别,想必陛下会留宴。外头事务繁杂,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了。”
她暗自思量,略感歉疚,决意下次弥补,便随香菱向后罩房行去。
穿过曲折回廊,步入庭院。青石板小径蜿蜒,林黛玉的心绪渐渐舒展。方才与王夫人争辩,令她紧绷如弦。她本不喜争执,但为岳山声誉,不得不挺身而出。若无这些烦扰,她更愿置身幽静,放空心神,与自然相融。
“此处花木繁茂,定有人悉心照料,必是姊妹们的居所。”
她环顾四周,将园中花卉尽收眼底,闭目轻嗅芬芳。
香菱轻挽她的手臂,低声道:“林姑娘,前面有台阶,当心脚下。”
“嗯。”
林黛玉抬步欲上,忽见一物自屋内飞出,恰被她踢中门框。
“呀!这是何物?”
三人愕然抬头,那玉石反弹而回,不偏不倚砸在雪雁身上。
“哎哟!什么东西!”
玉石击在雪雁胸口,猛地弹开,直飞入远处花丛,只闻“咚”的一声,再无声息。
林黛玉掩唇轻笑:“姊妹们莫非下棋恼了,连棋子都掷出来了?”
雪雁按着心口蹙眉:“疼得很。”
正说着,王夫人气喘吁吁追至院中,堆笑上前:“玉儿可伤着了?方才可有东西砸到你?”
心中暗忖:“果然闹起来了,亏得玉儿未伤着,真是菩萨保佑。”
她暗自庆幸来得及时,否则宝玉又要闯下祸事。
林黛玉见是她,神色淡淡:“不妨事。”
王夫人忙赔笑:“也不知屋里闹什么,竟飞出东西来,幸而玉儿机敏,若真伤着你,舅母如何向安京侯交代?”
林黛玉略一点头,心下厌烦。
忽听屋内喧哗更甚,一群丫鬟涌出门来,见二人立在院中,顿时进退两难。
后头的人未察情形,又往前挤,险些将众人撞倒。
王夫人见状怒道:“成何体统!”
丫鬟们垂首噤声。
王夫人冷眼扫过,指着一高挑丫鬟:“司棋,你说!”
司棋抿了抿唇,低声道:“回太太,宝二爷将通灵宝玉扔出窗外……我们正寻呢……”
“什么?”王夫人猛然回头望向花丛,“方才飞出来的……是宝玉?”
“是……”
王夫人眼前一黑,幸被彩云彩霞扶住。
她强定心神,提起裙摆奔向花坛:“快!都给我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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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们本就慌乱,被王夫人一喝,更是手足无措,纷纷扑进花坛翻找。
平日精心照料的花草此刻哪还顾得上?众人踩踏扒土,一片狼藉。
王夫人拨弄几下不见玉踪,怒极将花株连根拔起掷地:“作死的孽障!你们又怎么招惹他了?”
“好端端的人也要被你们逼疯!”
“今日若找不回,统统到老太太跟前领罪!”
丫鬟们战战兢兢应了,卷起衣袖踏入泥泞花坛,埋头搜寻。
午间刚浇过水,泥土湿软黏腻,纵使人多,那小小一方玉石却似石沉大海。
花坛里盛开的花朵被肆意践踏,林黛玉心中惋惜,却无法阻拦众人,只得先进屋询问姊妹们发生了何事。
她了解贾宝玉的性子,见他再次摔玉,便知是与姊妹们起了争执。
林黛玉暗自担忧,生怕她们受了委屈。
雪雁和香菱仍在愣神,看着众人寻找那块玉,林黛玉已转身跨过门槛,朝屋内走去。
“姑娘,等等我!”
雪雁猛然惊醒,拉着香菱匆匆跟上。
远处的王夫人冷眼瞧着林黛玉一行人,心中愈发恼恨。
“这林家的丫头,怕是要成荣国府的灾星了!”
她环顾四周,咬牙切齿道:“一群没用的东西,找不到就滚出府去!”
“贱命享不了福,府里的大喜事,倒被你们坏了气运,真是该死!”
她又指向手足无措的迎春、探春、惜春,厉声呵斥:“你们也去找!自家兄弟都能惹恼,莫非胳膊肘往外拐?”
三春只得低头应声:“是……”
……
进屋后,林黛玉看见袭人蹲在地上,怀中搂着神情恍惚的贾宝玉。
贾宝玉面色惨白,唇色发紫,宛如银盘上嵌着一颗紫葡萄。
他倚在袭人肩头,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直到与林黛玉视线相触,身子猛然一颤。
袭人以为他病症加重,回头见林黛玉立于门廊下,顿时一惊。
贾宝玉抖得更加厉害,挣脱袭人站了起来,却未如她所想那般胡闹,反而规规矩矩向林黛玉行礼,客气道:“林妹妹,你怎么来了?”
秦可卿与薛宝钗对视一眼,低声讥讽:“果然装疯卖傻,故意闹大事情,真不是个省心的!”
袭人察觉贾宝玉神色变化,想抬头看林黛玉,却又不敢直视,既仰慕又畏惧,只得远远行礼。
林黛玉目光锐利,贾宝玉顿觉浑身发冷。
“究竟怎么回事?又在屋里闹,还把玉扔出去,砸了我家雪雁。”
雪雁揉着胸口,嘟囔道:“就是,可疼了!”
贾宝玉闻言心慌,原以为能在姊妹们面前耍性子,可对上林黛玉,他两次 都被打得数月难以下床。
林黛玉眉似远山含黛,腮若凝脂染霞,唇间一抹娇粉更添灵动,双颊如灼灼桃花,比那园中最名贵的花枝还要夺目,令人心驰神醉。
贾宝玉与她相对而立,只觉自惭形秽,方才被撞见倒在袭人怀中的情形更令他羞愧难当。
他不敢冒犯林黛玉,只得转向她身旁的雪雁赔罪:“这位姐姐,适才是我无心之失,可曾伤到哪里?我让袭人取些药膏来。”
雪雁啐道:“呸!轻薄之徒!你这玉也不是什么好玉,丢出去的更不是好东西!”
宝玉虽不解其意,仍惭愧低头,心中懊悔不已。
他并非因方才嬉闹或误伤雪雁而自责,而是在林黛玉面前,总不由自主觉得低了一等,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心被剜去一块,空荡荡的。
何时起,他竟连与林黛玉正常说话的勇气都没了?
宝玉想不出缘由,只记得上次挨打的教训仍令他后怕。
抬眼望去,房中其他姑娘皆带着讥诮神色看他,仿佛在观赏戏台上的丑角。而贾府众人对他的关切,也不过是碍于老太太和母亲的威严。
认清这点的宝玉心如刀绞,暗自诘问:“难道在她们眼里,唯有趋炎附势才是正道?与那些禄蠹同流合污才算出息?”
“功名利禄,怎比得上真情可贵?她们竟看不出我的赤诚?我恨不能剖心以证!”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她日渐疏远?岳山有何能耐?不过仗着权势横行,岂能如我这般待姊妹温柔体贴?”
“这些姑娘个个冰清玉洁,却偏要委身岳山那等嗜血之徒。他踩着尸骨上位,满手血腥,怎配沾染芳华?”
“实在令人费解。”
宝玉眼神渐黯,灰心丧气地朝门外踱去。他开始怀疑,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些姑娘已堕入俗流。
他垂头丧气经过林黛玉身旁,余光瞥见她始终未移视线,眼中尽是厌弃之色。宝玉彻底心灰意冷,颓然低头。
刚要跨出门槛,忽闻秦可卿在身后道:“二少爷既名唤宝玉,如今丢了玉,还算什么宝玉?离了那块玉,你便一无是处,还不速去寻回?”
“你……”宝玉面红耳赤,欲转身争辩,却被林黛玉霜雪般的气场所慑,终将话咽了回去。
他长叹一声,拂袖而出。
“是啊,失了‘宝玉’,我还能是谁?”
袭人连忙起身追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向林黛玉行了一礼,礼数周全后,才匆匆跟上。
众女见状,纷纷掩唇轻笑,气氛轻松。林黛玉也稍稍放下心,走近几步道:“原以为那痴人会让你们为难,倒怕你们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