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呼吸绵长,林黛玉却一心记挂案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岳大哥?怎么不理我?”
“容我想想……从何处说起。”
广袖翻飞间,那缕幽香再度袭来。
岳山急忙捉住她的手腕按回原处,“方才还说尸骨之事令你夜不能寐,此刻偏要追问,当真不怕了?”
开口前,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林黛玉仿佛早知他会这般问,伸手挽住岳山的胳膊,眉眼弯弯道:“有岳大哥在身旁,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足为惧。”
这小妖精当真磨人,岳山虽未明言心动,却也相差无几。拗不过她,他只得将查案的经过细细道来。
“盐库中的尸首藏得颇为隐蔽,埋在盐渣之下。因盐渍掩盖了腐烂的气味,仓房中人未能察觉,连我起初也未看出端倪,后来才偶然发现。”
“正因如此,此案便断定是鲍家主使下人所为,否则难以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至于发现尸首的经过,是我瞧见地上有蚂蚁爬行,用食物引诱却无法改变它们的路径。”
“蚂蚁觅食乃天性,不受食物干扰,地上必有影响其本能之物。”
“这类物质不少,水、酸皆有可能。”
“恰好尸首被盐腌后渗出尸酸,改变了土壤环境,使得蚁虫本能避开那处,由此深挖才寻到尸首。”
“方才林大人前来,说的便是验尸结果,你也听到了。”
林黛玉轻蹙罥烟眉,鼻尖微皱,凝神思索。
房中萦绕着她身上的幽兰香气,即便岳山已闻了数年,仍能清晰辨认。
他平躺榻上,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早该去向妙玉讨教清心诀了,念经能否静心?不知她如今怎样了,我托苏知府照拂蟠香寺,她应当不至于过得太清苦。”
良久,林黛玉缓缓开口:“我与岳大哥看法一致,此案背后,恐另有真凶。”
岳山回过神来,侧首问道:“为何你如此确信凶手非鲍家主,而是他人?”
林黛玉抿唇,纤指在空中虚画几圈:“按岳大哥所言,从得益者反推,确是一种思路。”
“但我认为,此案破绽在于发现尸首的环节。”
“尸首藏得虽隐秘,可密闭的盐库中为何会有蚁穴?”
“据我所知,盐库建造前需夯实地基,高出地面一轮毂,并掺草木灰压实抹平,以防潮防虫。”
“鲍家世代为盐商,盐仓不该有此疏漏,故我推测,这线索是有人刻意留给岳大哥的。”
“但幕后之人未必能料到由谁查案,仅凭此线索,常人难以寻到尸首。若非岳大哥这般聪慧,揭开谜团恐需更久。”
“由此可见,若有幕后推手,他必然还留了更易发现的线索,直指这具尸首。”
“甚至可能有人配合此事,以谋取利益。”
“鲍家位列两淮八大盐商之首,眼红者众多。有动机之人不胜枚举,难以锁定。”
林黛玉凝眉思索,指尖轻点桌面:“该如何揪出这幕后之人呢?”
她一番条理分明的推演,令岳山眼中异彩连连。待她说完,岳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尚带稚气的脸颊。
“正是这个理儿。先前发现蚁穴时我还觉蹊跷,如今想来,怕是遭人算计了。林妹妹所言极是。”
“依我看,眼下宜以静制动。其一,护住鲍家家主性命,莫让此案过早定论;其二,且看府衙审讯进展,或能从被捕者口中撬出线索,循迹追查破绽。”
林黛玉偏头躲开他的手,朱唇微噘:“莫总当我是孩童。”
岳山笑着揉乱她的发丝:“岂敢小觑?都能升堂问案了。扬州林青天,明镜高悬断是非——”他捏着戏腔哼唱,逗得林黛玉掩唇轻笑。
“岳大哥何时学了龄官的把戏?净拿我取笑,真真恼人!”
锦衾下,她雪白的足尖却悄悄翘起,随着欢愉轻轻晃了晃。
“分明是夸林妹妹机敏,怎舍得恼我?明日此时,我仍在房中候你。”
“不撵我走了?”
“求之不得。”
“这还像话!”
……
晨光未露,鸡鸣刚过三遍,小院门扉便悄然开启。
林黛玉抱着侯府丫鬟的衣衫呵欠连连,反手轻阖门扇。冬日夜长,西天残月犹悬,冷风掠过脖颈,激得她一个激灵,睡意顿消。
每日与岳山独处的时光总嫌太短,归去时总带着几分怅然。好在休憩几个时辰,又能重聚。
怕惊动旁人,她不敢提灯,正摸索前行,忽见月下立着人影,惊得她险些低呼。
“何人?”
待那人影近前,林黛玉方抚胸舒气:“原是香菱,怎起这般早?”
吴语软音轻轻响起:“知姑娘归去不便,特来相伴。”
林黛玉展颜。有香菱同行,入得内院便可佯作赏景,不必躲藏。
“难为你想着,走吧。”
香菱搀住她手臂,二人悄声前行。穿过冷清穿堂时,林黛玉忽低声叮嘱:“岳大哥尚在熟睡,莫要扰他。我已嘱咐灶上留了饭食。”
香菱颔首:“晓得了。”
园中漫步,二人闲适而行,林黛玉轻启朱唇,好奇问道:“ 日来寻岳大哥,可扰了你与他的清净?”
香菱面露窘色,慌忙答道:“姑娘说笑了,我不过是个丫鬟,怎敢存这般心思。能伺候侯爷已是天大的福分。”
“即便如此,不知多少人眼红呢,我近来都不敢去寻可卿姐姐说话了。”
林黛玉掩唇一笑,心中暗想:“这香菱,倒是个憨直的。”
她搭着香菱的手,温言道:“眼红是真,却非妒忌。我喜爱你们,正是因为大家心思单纯,不似旁人那般勾心斗角。”
“你若去找她们闲谈,她们最多玩笑几句,哪会真的恼你?若觉无趣,尽管去寻她们解闷。”
“只是岳大哥住处偏僻,都怪我爹爹,不知是何打算。”
香菱默默记下她的话,却不敢接她抱怨老爷的言辞,只作未闻。
二人又行片刻,直至林黛玉院前,香菱福身告辞:“姑娘,我先回去了。”
林黛玉含笑挥手,推门入内。
刚进门,晴雯便急急迎上:“姑娘可算回来了!王嬷嬷方才来了几回,说有要事,都被紫鹃姐姐以姑娘未起为由挡了。”
“若再拖下去,只怕瞒不住了……”
紫鹃亦面露忧色:“瞧王嬷嬷神色,似是察觉姑娘出门之事。”
林黛玉将衣裳递给晴雯,从容道:“莫慌,她必未发觉。王妈妈年迈,作息规律,此番定是爹爹遣她传话。”
“晴雯,你先去隔间避一避。紫鹃姐姐,请王妈妈进来。”
二人应下,不多时王嬷嬷入内。
她目光游移,似在搜寻什么,最终落在对镜理妆的林黛玉身上,细细打量。
“王妈妈,请坐。”
紫鹃引她绕过落地花瓶,步入内室。王嬷嬷未见异常,暗自松了口气,这才缓缓道明来意。
“姑娘,老爷命老奴传话。安京侯府有个丫头与姑娘容貌相似,老爷吩咐将她调来伺候,莫再留在侯爷身边,以免惹人闲话。”
林黛玉笑意渐敛,蹙眉道:“这是何道理?晴雯是侯府的人,怎由爹爹指派?闲话?府中何人敢多嘴?王妈妈,可是你?”
王嬷嬷身子一抖,未料姑娘言辞这般犀利,连连摆手:“老奴岂敢背后议论,否则……否则……”
王嬷嬷费力地张开五指,欲向苍天起誓。
林黛玉语气稍缓,轻叹道:“妈妈不必如此,我自是信得过你。如今爹爹已是惊弓之鸟,便是岳大哥院里立个草人,若有几分像我,怕也要拔了去?”
“实在无趣,也不见他专心公务。”
王嬷嬷替林如海辩解道:“老爷自有他的难处,为人父母本就不易,还望姑娘多体谅些。”
林黛玉抿了抿唇,道:“罢了,我怎敢不听爹爹的话?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晓得了,会让晴雯留在房里。”
心头大石骤然落地,纵使姑娘仍有不满,终究听了老爷的吩咐,而夹在中间的她,总算不必左右为难。
王嬷嬷长舒一口气,浑身都轻快起来。
“没了那丫头在房里假扮姑娘,往后姑娘也不好偷偷去见侯爷了,两全其美,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唯恐林黛玉反悔,王嬷嬷压下心中欢喜,急忙告辞:“既如此,老奴就不打扰姑娘了。”
林黛玉微微颔首,待王嬷嬷转身时,忽又开口:“去灶房说一声,今日岳大哥起得迟,给他留些早膳。”
王嬷嬷脚步一滞,面色僵住,心中叫苦不迭:“姑娘,您好歹装一装啊!您方才还在房里梳妆,怎知安京侯的事?这般直白,叫老奴如何自处?”
片刻后,林黛玉也察觉失言,改口道:“方才岳大哥身边的香菱来过,她不识去灶房的路,劳烦妈妈代我传话。”
王嬷嬷暗自无奈,只得装作懵懂模样,应道:“是,老奴这就去。”
说罢,她快步离去。
刚出门不久,躲在隔间的晴雯便走了过来,忧心忡忡道:“姑娘,若将我留在房中,便无人假扮您卧床了。若有人查房,人数对不上可如何是好?”
紫鹃为她簪上一支发钗,林黛玉抬手扶了扶,对镜端详,甚是满意。
眸光流转间,她已有了主意,浅笑道:“晴雯,你去叫戏班的龄官来我房里。”
林府西侧,
临近正院的几处院落,暂住着薛宝钗、秦可卿等一众姑娘。
此处前后皆是园林,穿过月洞门,景致与正院的庄严肃穆迥然不同。
曲水蜿蜒,亭台错落,若非冬日草木凋零,定是一派旖旎风光。
如今唯有墙边几株寒梅,算是院中点缀,再无其他景致可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