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拉起岳山的手臂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爹爹在正堂备了宴席,正等你过去呢。”
岳山无奈道:“林妹妹,这是林府,我们这般亲近不妥。这点小事,让紫鹃或雪雁来传话便是,何须亲自跑一趟?”
林黛玉却不肯松手,撒娇道:“我想来看看岳大哥住在哪儿嘛。而且,我想到个好主意,即便在林府,我们也能常在一处。”
岳山心中暗叹:“求你别再出主意了。”
可又不忍拂她心意,毕竟她一片真心待己,若再冷落,未免太过薄情。
林如海得罪不得,林黛玉又冷落不起,夹在中间的岳山,实在进退两难。
“好吧,先放开我,我们这就去正堂。”
林黛玉乖巧松手,眼波流转间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好,岳大哥,我们走吧。”
……
林府正堂内,
原本打算摆几张圆桌设宴,但周姨娘得知那十二个丫头出身戏班,便建议林如海撤去两侧桌椅,改设两列小席案。
如此既显雅致,又便于分席用膳。
林如海虽是长辈,但因房中多为丫鬟,不便同席共食,尤其薛宝钗等人,更宜各自一案。
林如海欣然采纳此议,中间空出的位置正好让戏班献艺,为宴席助兴。
昆曲在苏州深受文人雅士喜爱,扬州亦盛行此风。
然林府素来节俭,平日从不蓄养戏班,更少邀人唱戏。
观戏已是难得的消遣,即便如此,两位姨娘平日也无缘得见,今日正翘首期盼晚宴。
林如海端坐主位,身后悬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两侧各设一列席案。
左手首位自是留给岳山,距林如海不远,便于交谈。
右手首位则为林黛玉所设,将她与岳山隔开,让她与两位姨娘相邻,也好有人作伴。
见林黛玉与岳山一同前来,林如海眉头微蹙,淡淡道:“入座吧,粗茶淡饭,还望见谅。”
岳山小心抬眼,果然在林如海眼中捕捉到一丝责备。
自己分明尚未有何举动,在林如海心中却已形象尽毁,岳山深感无奈。
但也不能一直如此,岳山刻意与林黛玉拉开距离,随丫鬟指引快步走向左侧首位。
岳山落座时,林黛玉也恰好在他身旁坐下,将本该侍奉的香菱挤开。
见此情景,林如海心中又生恼意,抬手沉声道:“玉儿,过来这边坐。”
林黛玉撅起嘴,扭头道:“我不去!我一直都是挨着岳大哥坐的!”
初次与父亲交谈不欢,让及笄之年的林黛玉心生叛逆。
或许是因岳山一贯宠溺,家中几乎由她做主,林如海偏要管教约束,更令她不悦。
如今的林黛玉已非六岁稚童,不再是那个对父亲言听计从的小女孩。
她有了自己的主见,而林如海尚未适应这般变化。
林黛玉非但不起身,反而将椅子拉近岳山,故意与他靠得更紧。
林如海眉头紧锁,若晚宴一直如此,他怕是气都气饱了,哪还用膳。
林黛玉的刻意亲近不仅令林如海郁结于心,更让岳山左右为难。
林如海已知晓二人关系匪浅,甚至有婚嫁之意,而林黛玉却以为父亲不知情,故意装作亲密。
如此僵局陷入循环,岳山深陷其中,无从化解。
岳山只得尴尬地对林如海笑笑,双手置于案上,竭力表明自己与林黛玉清白无逾。
然而林如海依旧怒容满面,宛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两位姨娘见场面僵持,悄然走到林如海身旁,低声道:老爷,今日是安京侯的接风宴,闹得太僵总归不好。
况且姑娘与侯爷相处八载,比在老爷身边时日还长,有些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也是常理。
常言道养育之恩重于生育,姑娘与侯爷亲近些也无可厚非。
林如海怒道:什么养育之恩!他......他......
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只得重重拍了下大腿。
白姨娘连忙劝道:话虽不中听,理却是这个理。姑娘久居侯府,难免沾染将门习气。听闻安京侯府多用军户女眷,风气自然粗犷些。
姑娘整日与她们相处,如何保持林家教养?还需老爷耐心教导才是。
若一味争执,姑娘更不愿听从老爷了。
二人一番劝说,林如海想到亲生女儿竟变得这般顽劣,只得压下怒火:罢了,只要她不辱没门风,这几日我便睁只眼闭只眼。
另一边,黛玉正扯着岳山衣袖悄声问:岳大哥为何这般紧张?可是身子不适?
见岳山神色比面圣时还要僵硬,黛玉不由担忧。
听她仍唤岳大哥,岳山急忙竖起手指:当着你父亲的面,可要谨慎些。
黛玉眼波一转,恍然大悟:原来岳大哥是怕爹爹知晓他的心意。可若不说明,爹爹怎会应允我们的婚事?
岳大哥若总躲躲闪闪,倒显得我多事了。
她眉头微蹙,索性挽住岳山手臂,故意凑近连声唤道:岳大哥!岳大哥!
岳山慌忙抬眼,正对上林如海山厉的目光,顿时脊背发凉,低声告饶:小祖宗,我听着呢,你轻声些。
黛玉撅嘴道:岳大哥怕什么?难道爹爹还会设下鸿门宴害你不成?
岳山偷瞄上席,暗自苦笑:这架势分明是要活剥了我......
岳大哥说什么?黛玉又凑近几分。
没什么,快用膳吧。岳山深吸一口气,暗自告诫:定要克制些,不可与林妹妹太过亲密。
厅内,姨娘们重新入座,因林黛玉未在右侧就坐,席位不便空置,两位姨娘便理所当然地居于前列,其后依次是薛宝钗与香菱等人。
众人安坐后,林如海不愿再看林黛玉与岳山的私语,出声打断道:“既已到齐,开宴吧。”
心中暗恼:“此番用膳,总该收敛些了吧?莫忘我林家门风!”
恰时,侍女们捧着佳肴入内布菜,又在林如海与岳山案前各置一坛酒。
林如海客气道:“昔日在秦王府知你忌酒,如今既到寒舍,不妨畅饮一番。”
“此乃绍兴黄酒,醇厚却不醉人,贤弟可细品。”
姨娘们掩唇低笑,偷瞥岳山神色。
岳山启封轻嗅,赞道:“果然佳酿,谢过兄长。”
他素来少饮,但见林如海有意劝酒,只得应下。斟满一杯时,林黛玉凑近轻嗅:“香气扑鼻,我能尝一口吗?”
岳山急忙移开酒盏:“不可,你年纪尚小。”
林黛玉挑眉,以筷尖蘸酒轻尝,随即蹙眉吐舌:“辛辣古怪,难喝。”
岳山失笑,递茶为她顺气:“往后听话,禁事必有缘由。”
林黛玉闷闷点头,不再言语。
座上林如海目睹此景,恍惚间竟觉岳山更像慈父,自己反似外人。
为何他能与玉儿这般亲近?
为何玉儿对他言听计从?
连共食一筷也习以为常?
思绪翻涌间,林如海仰首灌下一杯烈酒。
喉间灼烧感蔓延,愁绪愈浓。
“果真是留不住了……”
他抬头凝视梁柱,心中默念:“敏儿,若你泉下有知,教我该如何是好?”
此时,十二名彩衣伶人登台,唱起姨娘们点的《牡丹亭》等戏文。
婉转曲调萦绕厅堂,在林如海听来,却尽是浮艳之音。
《牡丹亭》中,一个小丫鬟饰演杜丽娘,另一个扮演柳梦梅,演出一场游园相会的场景。
杜丽娘身为南安太守之女,出身名门,却与岭南落魄书生在牡丹亭幽会,互诉情意。
这般情节,在林如海这等恪守礼法的家主眼中,简直难以容忍。无论故事如何歌颂真情,他都嗤之以鼻。
可低头一看,自己的女儿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亲密无间,哪里是私会?分明是明会!
林如海心中悲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此时,林黛玉一边用膳,一边照料岳山,不断往他碗中添菜,堆得如同小山一般。
“岳大哥,尝尝这道菜,扬州独有的三头宴。”
“这是拆烩鲢鱼头,用的是西湖大花鲢,冬日里尤为难得。”
“这是扒烧整猪头,甜咸兼备,岳大哥定会喜欢。”
“还有这清蒸蟹粉狮子头,蟹肉与蟹黄揉成的肉丸,鲜嫩无比。”
“厨子手艺尚可,但比起岳大哥,还是稍逊一筹。”
岳山尴尬一笑:“林妹妹,宴席之上,不宜评点菜品,更不该说不如人之言。”
林黛玉不以为然:“这是林府,又不是别家,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岳山说不过她,只得抬头去看林如海的神色,却见他只顾饮酒,极少与自己搭话,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好,我尝尝,林妹妹别急。”
见他顺从,林黛玉展颜一笑,放下筷子,心满意足。
“岳大哥,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了吧。”
两人相处日久,早已习惯如此。岳山自然地接过她的碗,将剩余饭菜倒进自己碗中。
待要放回碗时,他才猛然察觉不妥。
岳山闭眼默念:“还在喝酒,还在喝酒,千万别看见!”
偷偷抬眼一瞥,果然事与愿违。林如海正瞪大眼睛盯着他,又看了看他碗中的食物,嘴唇微颤,却说不出话来。
岳山一时语塞,只好装作无事,低头扒饭。
林黛玉用完膳,也不闲着,全然不顾林如海的眼光,亲自为岳山斟酒。
“岳大哥,怎么突然吃这么快?喝口酒顺一顺。”
岳山不敢违逆,生怕她又使性子。可这般举动,在林如海眼里,与打情骂俏有何区别?
他慌忙接过酒杯,却听上方沉默许久的林如海终于开口:“岳山,贵府倒是节俭,一粒米都不浪费?”
岳山一口酒喷了出来,连连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