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容却令贾母愈发烦闷,只当众人是来瞧她的难堪,心中暗恼。
“王家的人愈发惹厌,一开口便提这等晦气事,分明是要我难堪。”
她不知,甄家败落无人关心,众人眼里只看得到炙手可热的权势。
贾母蹙眉,勉强应付道:“听说了,倒是我们做得不够。”
众女眷闻言一怔,未料安京侯在苏州再立功勋,贾家竟能分一杯羹。若能攀上贾府,或许真能搭上安京侯的东风。
众人交换眼色,刘氏强压尴尬,又凑近道:“荣国府能参与其中,我们脸上也有光。老封君平日不问外事,一出手便不同凡响。”
贾母心中疑惑顿生。
“前半句还算顺耳,后半句是何意?甄家遭难,倒成了我的本事?”
“果然没安好心,句句带刺。”
她瞥见一旁殷勤待客的王夫人,心头恨意又添几分。
众人目光灼灼,贾母只得按下怒火,淡淡道:“谈不上什么本事,不过是有人糊涂,我稍加点拨罢了。”
女眷们再度愕然。
传闻赵德庸勾结外敌,欲乘倭船潜逃,却被安京侯料敌机先,一炮截获。谁知竟是荣国府先得了风声,通风报信。
众人暗暗咋舌:两位老公爷留下的根基果然深厚,江南故地仍有如此灵通的消息网,不容小觑。
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
有人忍不住问道:“老封君可曾与安京侯通信?若他凯旋设宴,能否让我们也讨张帖子?”
贾母眉头紧锁。她何尝没写过信?若非为甄家之事,她岂会主动招惹那孽障?
“这话是何意?怪我未救甄家?”
她冷声道:“自然通过信。他是封疆大吏,归期自有圣裁,旁人岂能妄言?”
众人惋惜之余,更确信荣国府与安京侯关系匪浅。
毕竟,这是唯一与安京侯有往来的府邸。
传闻贾代善便是安京侯所救,可谓两代勋臣的传承。更何况安京侯从不踏足别家府邸,若非亲近,怎会如此?
众人叹道:“安京侯年少有为,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贾母面色阴沉,实在不解这群人为何登门。
句句不离岳山,虽非嘲讽甄家,却令她如鲠在喉。
这岳山才二十出头就敢如此轻视贾家,日后若再得势,岂非要处处与贾府作对?
贾母长叹一声,端起茶盏作势饮茶,可众人仍无退意,依旧留在原地。
不多时,刚下早朝的贾政步履匆忙地赶回府中。
即便不通政事的贾政,经历了今日早朝,也明白接下来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丞相之位空缺,江南派系垮台,隆佑帝又要推行新政,这分明是在为安京侯入阁拜相铺路啊!
岳山再建奇功,贾家必须尽快化解先前那些过节,否则就是不知好歹,白白错失良机。
贾政急匆匆奔向荣庆堂,对沿途下人的劝阻充耳不闻,只想立即将朝中变故禀告贾母。
可踏入厅堂,见满屋女眷衣着单薄,顿时惊醒过来,羞窘地退了出去。
屋内女眷们慌忙整理衣衫,心中暗想:难怪宝玉会擅闯闺阁,原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王夫人等几位女眷更是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贾政再次入内时始终低垂着头,盯着地面道:京城传来要闻,安京侯在苏州又立战功,全歼双屿岛倭寇,且无一将士阵亡。
此战彻底解决东南数十年匪患,陛下已派人核查战果,封赏不日将至。
儿子思来想去,府上是否也该去道贺?
众人惊讶地看向贾母——老太太竟不知安京侯又立新功?那方才她们在议论什么?
更令贾母恼怒的是,岳山不仅再建奇功,竟能做到零伤亡,简直快成传奇人物了。
贾母嗤笑道:荒唐!打仗岂能不死人?我贾家世代将门,这等谎言也就骗骗无知百姓。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骤变,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挪了半步。
此刻她们才惊觉,荣国府与这场大捷毫无瓜葛,这位老太君也远不如想象中明事理。
未等众人告辞,更惊人的消息传来——
甄家女眷竟一路跟随囚车抵京。
待甄应嘉兄弟入狱后,她们第一站就直奔荣国府,闯入了荣庆堂。
看着满堂宾客,甄家女眷跪地痛哭,将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贾母面皮抽搐,脸色愈发难看。
胡氏突然抬头哭诉:甄贾两家世代交好,贾家不施援手也罢,竟还落井下石,帮着定甄家的罪!
贾母面色煞白,罕见地涨红了脸,众人皆在围观,令她颜面尽失。
她急促喘息,一时语塞,王夫人忙道:“非是我们不尽心,可安京侯只讲理,不讲情,我们实在无法。”
胡氏冷眉倒竖,怒斥:“讲理?我们给贾家的现银、庄子、铺面,折价百万两,你们必须归还!”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贾母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丫鬟们慌忙搀扶,贾政、王夫人急呼太医,嬷嬷与管家媳妇乱作一团。原本贺喜的女眷们趁机匆匆离去,心中暗惊:贾家与甄家竟有如此巨额的银钱往来?
“快走!往后谁还敢来这荣国府!”
……
苏州府,
岳山所料不差,府衙前的长龙早已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只得绕行。
江浙两地世家大户,凡与双屿岛有丝毫牵连者,皆赶至苏州表忠心。钱财粮草尚可商议,唯恐安京侯刀剑相向。
然而,岳山依旧避而不见。
隆佑帝以为他公务缠身,殊不知他正于沧浪园樱花林中,陪林黛玉编花篮。微风拂过,落樱纷飞,映着林黛玉的笑颜,岳山不觉痴了。
林黛玉轻拂裙上落花,抬眼撞上他的目光,抿唇一笑:“岳大哥,又走神了。”
岳山呆呆摇头:“未曾走神,看的正是我的女神。”
虽不解“女神”何意,林黛玉仍甜笑嗔道:“岳大哥不正经,整日哄我。”
岳山回神,含笑将花环戴在她发间。霎时,林黛玉双颊绯红,青丝与花瓣共舞,月白纱裙衬得她如冬日精灵,风华绝代。
秋波流转,人间失色。
——————
冬月二十二,
黎明时分,沧浪园大门洞开,车马直奔苏州城外。
林家四代列侯,祖祠坐落于玄墓山下。行至两个时辰,天光渐暖,众人方至林家祖坟。
岳山先下马车,掀起轿帘,扶林黛玉踏凳而下,步履安稳。
一袭素白鹤氅裹身,内衬碎花棉衣的林黛玉,青丝简单挽起,未施粉黛,初次踏入林家祖地。
举目四望,山林褪尽绿意,枯枝横斜,寒鸦孤鸣,更添几分凄凉。
道中溪流凝冰,在冬日暖阳下泛着细碎银光。
踏过摇颤的吊桥,青石径尽头,两尊威仪石狮镇守祖地大门,气派不输荣国府门前的守兽。
守墓人早已候在祠堂,引众人入内祭拜。
未及见碑,林黛玉眸中已盈满泪光,偷瞥身侧岳山时,正撞见他温柔怜惜的目光。
掌心忽被温热包裹,岳山的轻握似无声慰藉,令她渐渐挺直了纤弱背脊。
二位请随我来。
守墓人推开雕花木门,供桌上青釉香炉泛着幽光。林黛玉挣脱那抹温暖,独自上前拈香三拜,将线香插入炉中。
老守墓人暗自赞叹这通身气度,又不禁叹息林家嫡脉凋零,香炉青烟里飘散着宗族兴衰的惆怅。
墓园在此。
穿过祠堂,众人踏入坟茔。当皇昌诰授通议大夫林公讳海之配贾氏之墓的刻字映入眼帘,林黛玉脚步凝滞如坠铅。
待仆从布置香案时,妙玉已盘坐诵经。岳山静立一旁,手持花环如持誓言。
六岁前承欢膝下的记忆翻涌而来,当年哭晕绣榻的稚女,此刻再度被寒意浸透。泪珠滚落青石,岳山的掌心轻轻抚过她单薄脊背。
林黛玉以袖拭泪,跪于祭坛前:母亲,玉儿来看您了......
岳山上前献上花环。那些被折的樱枝本令她心疼,却在他那句掐去顶端,花树方茂的低语中,悟得深情如剪枝——看似摧折,实为滋养。
“顶上的花儿最贪心,独占日头,吸尽雨露,边上的便再难绽放。”
“……”
岳山细细说着养花的学问,林黛玉心底最后一丝郁结也随之消散。
此刻,岳山献过花环,竟撩袍跪在她身旁。
这一举动惊得众人神色各异,连闭目诵经的妙玉也微微睁眼望来。
王嬷嬷又惊又喜,想上前搀扶,却碍于身份不敢动弹,只在心中暗叹:“安京侯何等尊贵,年纪轻轻已是二品 ,回京后前程更是不可限量。这般人物,竟肯屈尊陪姑娘祭母,行晚辈之礼,还有何可求的?”
“老爷命我从中作梗,可这般情意,如何拆得开?天造地设的姻缘,旁人岂能插手?”
林黛玉亦怔住,口中低喃的悼词戛然而止,只睁大了眸子望向岳山。
岳山依旧含笑,朝她轻轻颔首。
心头冰雪霎时消融,她合掌闭目,继续向母亲倾诉。
“自娘亲离去,玉儿夜夜忆起您伴我读书的灯影,教我针线的温言。那时玉儿痛不欲生,食不下咽,前路茫茫。”
“幸而遇见良人,此刻他正跪在娘亲墓前——娘亲可瞧见了?”
她悄悄侧目,见岳山亦合十闭目,忙收回视线轻声道:
“他姓岳名山,二十二岁便任江浙巡抚,官阶比父亲还高两级。”
“他是护国的英雄,平倭寇、守京师,市井皆传其威名。娘亲若知晓,定会欣慰。”
“玉儿如今身子康健,汤药渐少,全赖他悉心照料。望娘亲安心,勿再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