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心头一紧,那声音冰冷刺骨,隐含威压。
“小店规矩,恕不议价。若贵客嫌贵,不妨先问话,若答不上,自当退还银两,只收辛苦费。”
薛宝钗在屋内轻轻招手,香菱便将掌柜引入房中。
桌上摊着翠华轩近来的账册,薛宝钗执笔勾画几处,抬眼望向神色惶然的掌柜。
“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倒要问问程掌柜,翠华轩的茶价如此之高,为何账上仍显亏空,还需银庄支取?”
“这……这……”
掌柜认出薛宝钗,额上沁出冷汗,扑通跪地道:“,老奴愧对太太信任,罪该万死……”
薛宝钗面色未改,淡淡道:“薛家危难时,你们在外支撑生意,未断我们母女生计,这份情我记着。但若恃功自傲,坏了规矩,薛家便容不得你。”
“不如领一笔银子回乡养老,这茶楼另交他人打理。”
掌柜涕泪横流,连连叩首:“求开恩,给老奴一个改过的机会!”
薛宝钗轻叹:“程掌柜先起身吧。论辈分,你们都是长辈,我不愿为难。可如今的薛家是为谁效力,你该清楚,容不得半分差错。”
“对薛家尚且如此,若日后借安京侯之名行不轨之事,休怪我不念旧情。”
“不敢!老奴万万不敢!今日之后定将账目补齐,绝无隐瞒!”
莺儿搬来椅子,请掌柜坐下。
“早知来苏州,本该好生款待,如今这般狼狈相见,实在羞愧。”
薛宝钗摇头:“为侯爷办差,京中生意不过次要。眼下侯爷要查徐家,你可知多少?”
“徐家?”掌柜沉吟道,“徐家在苏州的排场,比薛家在金陵更盛。其子弟出行,官兵皆避车驾。”
“徐家本是浙商,早年靠走私起家,南下时他们出力甚多,借此跻身官场。近年打通织造局,专营丝绸。改稻为桑先由杭州试行,后扩至苏州。”
“若论靠山,江浙官员少有不收其银两的。朝中重臣,亦多受其丝绸馈赠。”
“侯爷若真要查徐家,恐需撼动整个江浙官场,难度不小……”
薛宝钗颔首又摇头:“侯爷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近 派人留意城中动向,尤其商会。苏州财政吃紧,难保无人再生异心。”
正说话间,门外响起叩门声。
薛宝钗蹙眉,程掌柜忙道:“老奴进来时不知是,许是有人误叩,我去看看。”
他拉开门闩问道:“何事?”
一老妪探头张望:“英莲可在里头?”
静立一旁的香菱猛然一颤,眼中泛起复杂神色。
薛宝钗微微颔首,命人将那老妇人引进雅间,安置在掌柜方才的座位上。
你先退下吧。
掌柜恭敬应声,又悄悄对莺儿低语:先前不知是驾临,三楼雅室更为清幽,稍后请移步上座。
莺儿会意点头。
老妇人在案几对面落座,见香菱规规矩矩侍立在薛宝钗身侧,不禁满腹疑云。
若柳湘莲真是安京侯,香菱再不济也该是侯府姨娘,怎会在这位 跟前作丫鬟打扮?
英莲,我是你姨母啊,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你姨父和表哥都被官府拿了去,你既与安京侯有旧,能否替他们说个情?没了他们我可怎么活啊......
记忆中香菱的姨母比其生母更显年轻貌美,肌肤保养得宜。如今再见,发间竟已生出华发,较之从前苍老了十余岁。丈夫儿子同陷囹圄,对妇道人家确是灭顶之灾。
薛宝钗虽生怜悯,终究以理为先。
这位夫人,香菱本名英莲,幼时被拐子拐卖,后由我薛家买下。原是要许给我那不成器的兄长作妾,幸得侯爷怜其身世,才带她来苏州寻亲。
先解了对方眼中疑惑,方继续道:故而香菱在侯爷跟前,实在说不上话。您想想,一个无名无分的女子,在那等谪仙般的人物面前能有什么分量?
再者,尊夫与令郎所犯何事,您岂会全然不知?既触犯律法,自当依律处置,本就不该妄图说情。
香菱本就位卑言轻,莫要因您家事,害她在侯爷跟前更难自处。侯爷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这番话说得封氏将要涌出的哭诉硬生生噎在喉间。见薛宝钗气度不凡,气势不由弱了三分:姑娘可是金陵薛家?
薛宝钗点头:正是。薛家为侯爷效力,最知侯爷脾性。若您真想转圜,我倒可指条明路。
封氏如见救星,她正愁求助无门,得薛家相助总是好的。
求姑娘指点迷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薛宝钗直言不讳:在侯爷跟前,唯有认罪一途。若令郎未及弱冠,涉事必不深,或可免重罪。只要尊夫担下罪责,对侯爷毫无隐瞒,方能保住家中香火。
另须将违法所得尽数充公,以表悔过之诚。否则您后半生真要独守空闺了。
封氏闻言怔住,这算什么出路?不仍是家破人亡?
薛宝钗看穿其心思,淡淡道:如此行事,您尚有儿子可依。若不然,便是人财两失,您自行抉择。
若想明白了,可到枫桥驿寻我。莺儿,送客。
待封氏抹着泪离去,香菱方回过神来,深深福了一礼:又给姑娘添麻烦了。
薛宝钗轻叹一声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妇人瞧着便不好相处,与你虽是亲眷却无半分相似。我这般说也是为你好,若你贸然向侯爷求情,只怕他会觉得你不分是非。”
香菱低头轻声道:“多谢姑娘提点,我晓得的,他们本就行事不端。”
薛宝钗欣慰地抚了抚她的发丝,“你不怨我多事便好。若他们肯伏罪,反倒能作个佐证,届时你在侯爷跟前也算立了功,在房里也能多得些体面。”
香菱双颊微红,绞着帕子说不出话来。
薛宝钗展颜道:“出来走走果然有益,总算能为侯爷分忧,这趟苏州也不算白来。”
香菱犹豫片刻,轻声道:“姑娘这般为侯爷筹谋,何时才肯表明心迹?林姑娘与侯爷情谊深厚,只怕姑娘......”
这番直白话语倒叫薛宝钗一时语塞,她佯怒轻啐:“小蹄子倒管起我的事来,先顾好你自己罢,净说这些没要紧的扰人清静。”
大昌立国根基在江南,故此地军职多是世袭荫封。追溯起来,祖辈多是开国时的亲兵将领,也算得圣眷优容。
王洪便是这般出身。
虽如今成了酒囊饭袋,他却觉得祖辈已吃尽苦头,自己享福也是天经地义。这般想法在京中勋贵子弟间也是寻常。
自被岳山革职后,他反倒乐得清闲,再不必受军营之苦。
这日从校场回来,王洪径直去了翠华轩。
这翠华轩乃城中风月胜地,以他参将身份,掌柜自然殷勤相迎:“王大人今日怎得空光临?”
王洪摆手道:“晦气事不提了,且唤个清倌人来唱曲解闷。”
掌柜笑道:“早有贵客在等您,吩咐请您独上三楼雅间。”
王洪不耐地点头:“且依他安排。”
登上三楼,但见精巧阁楼只设两间雅室。雕梁画栋间,推窗可见河道舟楫,市井繁华尽收眼底。平日这里鲜少启用,今日却罕见地两间都亮了灯火。
王洪踏入西侧雅间,见故人已候多时。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见王洪进来,对方反倒露出诧异神色。
王洪在他对面坐下,摇头叹道:“岂止是有消息,我刚向安京侯提起与你们合作的事,他便勃然变色,当场革了我的职,命我不必再去军营。”
男子面露惊疑:“你身为苏州卫参将,世袭武职,安京侯竟能随意罢免?这合乎《大昌律》吗?”
王洪抿了口茶:“合不合律法又如何?他身为巡抚,总揽江浙军务,罢黜官员何须请旨。《大昌律》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想如何拿捏便如何拿捏。”
男子默然,他对律法知之甚少,不便多言。
“此番连累兄长仕途,小弟实在愧疚。”男子双手奉茶致歉,又推过一叠银票,“这些权当赔罪。日后若兄长仍愿关照生意,分红定不会少。”
王洪神色稍霁。虚名无用,真金白银才实在。世袭官职年俸微薄,有此油水自然欣喜。
他清点银票笑道:“贤弟客气了。我这身份本也难再晋升,四王八公的子弟早将位子占尽了。”
“不过平白收钱反倒叫我过意不去。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为兄替你参详。”
男子点头:“正有此意。原与徐家谈妥生意,抵苏才知徐家已败落。再寻织造局,竟也被裁撤。后来方知是安京侯接管苏州事务。”
“但凡大生意必得他首肯,故请兄长探他口风。”
王洪连连摆手:“若你想走安京侯的门路,趁早打消这念头。”
男子叹息:“兄长有难处,小弟亦然。绫罗绸缎工艺繁复,我国至今未能仿制。物以稀为贵,国主欲借此谋利。”
“兄长可知?此物在本国每匹不足二两,织造局售予西洋商贾十五两,若在国内贩卖,五十两亦有人争购。”
王洪倒抽冷气:“利差竟如此悬殊?”
男子正色:“若非暴利,小弟何必远渡重洋?”
王洪暗忖,这般利润确值得冒险。
但如此巨量丝绸,走私难以供应,须与官办大户合作。若得朝廷许可,更事半功倍。
如此看来,安京侯这关终究避不开。
二人相对无言,茶室陷入沉寂。
隔壁雅间,薛宝钗蹙眉问贴墙倾听的莺儿:“对面可是在议论侯爷?”
莺儿贴近薛宝钗耳畔,低声道:方才提到侯爷,起初说的是有人受罚,后来便说起要采买咱们这儿的丝绸。
采买丝绸?
薛宝钗执掌薛家多年,商机敏锐,立时察觉其中蹊跷。
江南虽盛产丝绸,但上等货色终究有限。若要长途贩运牟利,除非销往漠北或海外,方能抵得过路途损耗。
薛宝钗轻摇团扇:此事不简单,找个机灵的丫头去门外听着,回头将听到的话一字不落告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