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侧目看去,心思玲珑的林黛玉已明白薛宝钗话中之意,一双眸子便直直地剜向岳山。
被提及的两个小丫头低着头,不敢埋怨薛宝钗先将她二人推了出来,毕竟她是主子身份。
此刻唯有岳山能解围,林黛玉已羞得难以开口。
“许久不见,见你们都精神奕奕,我也安心了。久别重逢,自当设宴,今日我已命人去酒楼订了一桌菜肴,虽不算丰盛,但眼下苏州境况不佳,暂且委屈你们了。”
众女纷纷摇头。一路行来,她们已见苏州城外乡镇受灾,田间四处是疏浚积水之人,数万百姓尚需赈济。岳山身为江浙巡抚,兼管民政军事,更有司法之权,乃陛下钦差,自当以身作则,她们又怎会奢求铺张?
尤其是曾随岳山去过沧州的紫鹃、莺儿几人,早已习惯了简朴日子。
而秦可卿、瑞珠、宝珠昔日在秦宅时便最为节俭,如今也将这风气带到了岳府,更无怨言。
众女皆温言表示体谅,言语间尽是乖巧懂事。
林黛玉略带忧色问道:“岳大哥抓了这么多人,会不会引起外头动荡?若公务繁忙,今晚也不必勉强陪我们。”
众人亦点头,齐齐望向岳山。
岳山笑了笑,习惯性地揉了揉林黛玉的发顶。她的垂鬟髻已梳得精巧,两缕青丝如燕尾轻垂,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
“今日确实出了件大事。”
他话音一落,小姑娘们的心便提了起来。
虽认同林黛玉所言,但初至苏州,若能多得岳山陪伴,自然更好。
道理虽明,私心却难掩。
岳山朗然一笑:“不过大事也需时日发酵,且看那些暗处之人如何动作。”
“不法之徒皆已收押,严加看守,审讯尚需等待。今日先陪你们。”
众女欣喜不已,岳山与林黛玉相视而笑,屋内一片和乐。
林黛玉低首凑近,轻声问:“那灾民安置之事,岳大哥是否还需忙碌?”
岳山点头道:“林大人的粮已到,下一阶段赈济即将开始。疏浚河道后,需厘清田亩,再依沧州旧例规划。”
“改稻为桑乃国策,非一日之功,需循序渐进。”
林黛玉已非只知闺阁琐事的少女,耳濡目染间对政务多有了解,曾在亭中听 们议论,知晓不少内情。
“岳大哥说改稻为桑本是好事,怎会弄到这般田地?”
见她问起,岳山便细细解释。
他拿起一块糕点比划道:“丝绸海贸之利,原本只如这块点心。商人分一份,官府分一份,桑农分一份,国库与宫中再各取一份。”
“从前分法有定数,倒也相安无事。”
“如今改稻为桑,生丝产量大增,绸缎远销海外,这点心便成了大块。”
“仍按旧例分配,有人便不乐意了。因分利之人,未必清楚点心究竟变大了多少。”
“桑农全然不知情,只管种桑卖丝。上交国库、供奉宫中的数目,他们更无从知晓。”
“京城距江南三千里,快马加鞭也需六七日,如何及时掌握苏州实情?于是有人便起了贪念。”
“地方官、商人、织造局勾结一气,欺瞒朝廷,将新增之利尽数私吞。只分些甜头给宫中,使其继续支持改稻为桑,他们便可牟取暴利。”
“毁堤淹田,更是将本钱压至极低。桑田既毁,连桑农那份也省下了。”
林黛玉轻轻点头,似懂非懂,又忧心道:“岳大哥此来是为揭穿此事?那你的对头岂非很多?”
岳山淡然一笑:“官场讲究和光同尘。人人自保,互行方便,便是此理。”
“若都如此,腐朽官场何以整顿?受灾百姓又当如何?”
“总得有人挺身而出。我既有此能力,便不能坐视。”
“ 污吏骂不尽,唯有亲身入局,方能有所改变。”
林黛玉闻言莞尔,眼眉弯如新月。
岳山笑问:“觉得我太天真?”
她摇头道:“天真与否我不知。只记得六年前初遇,岳大哥尚不知为何做官。”
“如今却已心怀天下,志在苍生。能见证这般变化,我甚感欣慰。”
“幸得那人带我离开巡盐御史府。否则此刻,我恐怕仍独对轩窗,泪湿罗衫。”
“我时常梦见自己独自垂泪,醒来却发现并非如此,便忍不住笑了。”
岳山轻捏林黛玉的脸颊,指尖触到细腻的肌肤,“有我在,怎会让你孤苦无依?”
两人相视而笑,一旁玩闹的姑娘们早已习惯,连羡慕的心思都淡了。
岳山又道:“不过,迟早要带你回扬州。你离家已久,苏州与扬州这般近,总该回去见见林大人。”
“哦?”林黛玉眸光流转,唇角微扬,“岳大哥在担心什么?是怕见我爹爹,还是怕他不许我再跟着你?”
想到岳山竟会为此事犯难,她眼底笑意更深。
岳山坦然点头:“都有。”
这般直白,反倒让林黛玉心跳微乱。她低头轻抚脸颊,“不急……总会有办法的。”
岳山亦颔首。林如海公务缠身,未必得空来苏州。况且他将林黛玉养得康健,早已不是从前那药不离口的模样,林如海合该谢他才是。
生恩不如养恩。
他心中豁然,转头对姑娘们道:“去问问饭菜何时好?”
雪雁立刻应声:“我去!”岳山失笑,“瑞珠、宝珠,跟着她,别让她偷吃。”
……
桌上菜肴虽非名贵之物,却色香俱全。苏菜清淡,正合姑娘们的口味,林黛玉更是兴致盎然。
只是屋内人太多——岳山的三个丫鬟、秦可卿、瑞珠、宝珠,林黛玉的紫鹃、雪雁,薛宝钗带的两人,共十人,驿馆的桌子竟摆不下。
只得将菜分作两盘,众人分坐两桌。
岳山与林黛玉同席,薛宝钗、秦可卿和紫鹃也在一旁。其余人则围坐在小桌边。
席间无人客套,岳山不断为林黛玉夹菜,盼她多吃些,补足舟车劳顿的损耗。
两人亲昵之态惹得旁人暗自酸涩,连饭菜都失了滋味。
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林黛玉抿唇轻笑,轻轻碰了碰岳山的手臂,低声道:“她们这一路上可没少出力。宝姐姐扮作你的模样,本就怕热,偏要在酷暑里裹着厚重的衣裳,中暑了好几回。可儿姐姐也一直替她补妆,寸步不离地守着。”
“你也该多关照她们些。”
岳山略带讶异地看向林黛玉,心中疑惑。他记得书中的她,但凡贾宝玉与姊妹们亲近些,她便会拈酸吃醋,活脱脱一个小醋坛子。可如今竟主动让他去关心旁人,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他尚不知赐婚之事,一时怔住。
林黛玉眨了眨眼:“我的话,你可听见了?”
岳山点头:“听见了……好。”
他重新执起筷子,夹了一块桂鱼放入秦可卿碗中。鱼肉细嫩,酸甜适口,是桌上难得的佳肴。
“这桂鱼味道不错,你多吃些。这些年辛苦你了,既要打理府中上下,又要在船上出力。”
四年未见,秦可卿已褪去初见时的青涩,出落得愈发妩媚动人。她天生媚骨,纤腰如柳,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加之她精于梳妆,更将这份美放大到了极致。
能有这样的丫鬟,倒真是岳山的福气。
秦可卿原本低垂着头,见岳山关怀,喜出望外,眉眼含笑地谢道:“多谢老爷,这些都是奴婢分内之事。对了,我还欠老爷银子呢,一直在攒着。”
岳山失笑:“这事你还记着?我怎会要你的钱。”
秦可卿轻轻咬住筷子,眼波流转:“哦?那老爷是只想要我这个人了?”
林黛玉笑容一僵,桌下的手攥紧,悄悄在岳山腿上捶了一记。
岳山嘴角微抽,讪讪一笑,未再接话。
秦可卿瞥见林黛玉神色转冷,立刻收敛,不再多言。
岳山又夹了一块虾放入薛宝钗碗中。三虾豆腐清淡鲜美,虾的鲜味被豆腐衬得恰到好处。
“这一路辛苦你了,只是能配合林妹妹的,一时也寻不到更合适的人。”
薛宝钗接过,温声道:“为侯爷效力,本是薛家应尽之责。丰字号能有今日,能在京城与各大商号抗衡,全赖侯爷扶持,我实在无以为报……”
这话听着耳熟,话本里的“无以为报”,下一句不是“做牛做马”,便是“以身相许”。
林黛玉轻咳一声。
薛宝钗眼底含笑,学着秦可卿的语气道:“若侯爷日后再有差遣,我倒想和香菱换一换。”
岳山一时语塞,忽觉腿上又被林黛玉掐了一把。
岳山回首望去,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暗自嘀咕:明明是你让我给她们布菜的,若不夹菜,哪来这些麻烦?这会儿倒暗地里掐我。
既已如此,也不好冷落紫鹃,岳山便为她夹了块三套鸭。这炖鸭肉滋味醇厚,是席间口味稍重的一道。
未待岳山开口,紫鹃先笑道:多谢老爷,这道菜正是我最爱的。老爷将我们的喜好都记在心上,真是天底下最好的老爷。
林黛玉气得直翻白眼。秦可卿、薛宝钗倒也罢了,连紫鹃也来凑热闹。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松口让岳山关照她们。
好啊,一个个都是狐媚子!林黛玉暗暗咬牙,定要把岳大哥看紧了,否则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成了她待在岳山身边最大的烦恼——外有可恶的女尼,家里还有这些不安分的。
旁边小丫头们的桌上倒是平和许多。她们与主桌关系稍远,只笑吟吟瞧着那边的热闹。
莺儿为香菱抱不平:香菱,你与侯爷已有夫妻之实,怎不去那边坐?
正吃菜的香菱猛地噎住,瑞珠忙递上茶水。
我、我哪有脸面......香菱涨红了脸。
莺儿撇嘴:没出息的小蹄子,只敢偷偷摸摸的。若是我,早光明正大过去了。
瑞珠与宝珠相视一笑。相处日久,她们早知莺儿嘴上厉害,实则胆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