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画舫里的姑娘素来精通丝竹,与扬州瘦马齐名。孙逸才不过是个落魄书生,哪经得起这般撩拨。
好,近前来,且抚一曲......
江南水乡河汊纵横,官府开凿的沟渠将太湖、阳澄湖等水域连成密网。
苏州地处下游,水势平缓。每逢汛期,中游各处分洪闸早已泄去大半洪水,传到此处时已掀不起大浪。
因此苏州堤坝修得低矮,既为省下筑高堤的银钱,也便利往来商船停靠。
年年治水的工程账目里,知府衙门与河道衙门不知吞了多少雪花银。如今朱知府 的罪证,在百姓眼里便显得板上钉钉。
但岳山断案从不只看明面证据。
这日妙玉与邢岫烟皆作布衣打扮,虽不及香菱身上的绫罗绸缎,粗布衣裳却被她们穿出别样风致。
褪去僧袍的妙玉少了宝相庄严,倒像谁家清冷的闺阁 。只是借来的衣裳短了半截,露出纤细的手腕。
侯爷。
二人齐齐行礼,岳山摆手道:今日暗访堤坝,若发现新修痕迹,朱知府便能洗脱冤屈。若仍是旧堤......
幕后之人专挑水利工程做文章,其中必有蹊跷。
见二女颔首,岳山又道:我们这般人多扎眼,二位往城内查探,我与香菱去城外。天黑前在漕运码头会合。
待那对璧人走远,香菱盯着青石板上摇曳的裙影,绞紧了衣角。
岳山瞧她眼眶发红,笑着揉乱她鬓发:小醋坛子,真当本侯是那采花贼不成?
“那两位女尼正是我们先前见过的,朱知府的案子与她们有关,所以带上了她们,与你自然不同。”
香菱木然点头,沉默不语。
岳山眉头微蹙,又道:“叫声相公来听听?”
香菱环顾四周,见路上行人渐多,羞赧道:“这还在外面呢,等回家再……”
话未说完,岳山作势要松开她的手,香菱急忙攥紧,娇声唤道:“相公,相公。”
岳山露出得逞的笑容,牵着她继续前行。
香菱迟疑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相公,你说的魅魔是什么?”
岳山脚步一顿,略作思索,“就是一种能迷惑人心,让人一见倾心的妖魔。”
香菱回想起昨夜的缠绵风雨,觉得这形容倒与岳山颇为贴切,不禁忧心忡忡地回头望向那两个女子。
若细数起来,岳山房中已有六位姑娘,再加上薛宝钗身边的,便是九人,如今又添两位姿容出众的,不知自己还能占得几分位置。
岳山未察觉小丫头的心思,只专注察看堤坝状况。
倒也说不上年久失修,城内附近的堤坝与水渠尚能正常使用。
苏州城的建设,非一代之功。
江南乃历代朝廷的财赋重地,水利民生之策,远非沧州可比。
“老伯,这田地打理得真好啊。”
行至城外田庄,只见阡陌纵横,稻田连绵,农人往来耕作。
水渠旁,一位老翁正歇息引水,岳山上前搭话。
老翁抬眼打量,见是个少年,颇觉新奇,“今年风调雨顺,收成应当不错。”
岳山又问:“若今年买田,一亩需多少石?”
老翁闲来无事,乐得闲聊,“丰年一亩地超五十石,公子若有意,不如等来年。”
岳山点头,“若是平常年景,或遇灾年,地价几何?”
老翁叹息,“平常年景三十石左右,若遇灾年,田地贱如草芥。莫说几石,能活命便得卖地。”
“今年堤坝可曾修缮?汛期将至,只怕还有大雨。”
提及洪涝,老翁眉头紧锁,“今年有人来巡查过,却未动工,往年都是要修一修的。”
岳山轻叹一声,“既如此,老伯须得早做防备。”
说罢,他转身离去,留老翁独自沉思。
香菱听得云里雾里,仰头问道:“相公,此言何意?”
岳山连连叹息,“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心。此番查看,堤坝水渠确实未修。即便朱知府已死,接任者也该尽快修缮以应汛期,然而并无动静。”
“倒也不能全怪他。新任官员初来乍到,或许公务尚未理顺。”
“可这漏洞若被利用,恐会引发大祸。改稻为桑推行受阻,不仅因知府阻拦,更因风调雨顺时田价过高。”
“人皆安于现状,农户不愿冒险改稻为桑,桑叶不能充饥,纵有厚利,也少有人敢尝试。”
“推行改稻为桑,需有人牵头。此责落在苏州大户肩上,或许还有你姨父。”
“他们与商人无异,唯利是图,官府需给予足够支持,确保其获利,方能推动改稻为桑。”
香菱听得茫然,愈发困惑。
岳山见状轻笑,自己竟习惯性将香菱当作林黛玉了。
若林黛玉在此,或许还能应答几句。
“简而言之,恐有人毁堤淹田,刻意制造灾祸,压低价田,强行推行改稻为桑。”
香菱大惊:“如此胆大包天,毁堤可是死罪!”
岳山叹息:“先贤有言,一成的利润,资本便蠢蠢欲动;两成的利润,资本便活跃起来;五成的利润,资本便铤而走险;十成的利润,资本便敢践踏律法;三倍的利润,资本便敢犯下任何罪行,乃至冒绞首之险。”
“此处所谓资本,正是那些奸恶之徒,此言再贴切不过。”
香菱面露愁容,若姨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岂不连累娘亲?
可若真如岳山所言,苏州数十万百姓将遭殃。
香菱急切道:“相公既已料到,可否派人守护堤坝,防患于未然?”
岳山摇头:“有心作乱之人,防不胜防。苏州堤坝绵延数十里,人力难护周全。”
“可若田地被毁,又当如何?”
岳山叹道:“我尚未正式赴任,即便此刻亮明身份阻止,他们也会杀我灭口,再嫁祸于倭寇死囚。因旨意上,我本不该在苏州。”
“他们正是算准我来不及应对,才趁汛期一锤定音。”
香菱愈发焦急,她尝尽苦难,不忍见他人受苦,更不愿亲眷作恶。
“相公,我们当真无计可施?”
岳山道:“虽是汛期,但苏州地处下游,洪涝不至过甚。房屋不致尽毁,局面尚可挽回。”
“东西太湖与阳澄湖可蓄水疏导,灾情不至过险。”
“苏州田地连年耕作,水稻长势已显不足。眼下当务之急,是筹划洪涝后的善后之策。”
“此事需未雨绸缪,从长计议。”
“走吧,先回漕运衙门,待妙玉与邢姑娘归来,再看她们有何发现。”
香菱低头跟随,再无出门时的欢欣。
行至漕运会馆,岳山的驻地,早有侍从前来禀报。
“侯爷,运河上官船送来的信函。”
依托漕运会馆而兴起的漕帮,已成为岳山在苏州最大的暗处势力,助他暗中行事。
各处分舵,皆由沧州旧部执掌,对岳山而言,皆是心腹之人。
漕运会馆的隐秘,正是他探查苏州的倚仗。
“侯爷,信在此。”
呈上信笺后,侍从悄然退下,正欲合上门扉,忽听岳山又道:“稍后会有两名女子前来,容貌……皆属上乘,曾与我同行。若她们身后无闲杂人等,直接引至此地。”
“遵命。”
香菱在一旁煮茶,目光盈盈望向岳山。
岳山深吸一口气,信纸上那缕幽香,他再熟悉不过。
“见字如面,兄长南下可还顺遂?”
“自别后,诸事安稳,今奉圣命再度南下寻兄,舟行运河,风雨兼程。姊妹皆安好,特修书相告,勿念。”
“与皇后娘娘商议,由宝姐姐假扮兄长模样,伪造行踪,若至江南,我等何处相会?”
“父亲曾致信邀兄赴宴,吾以公务为由婉拒,若兄觉不妥,可另作安排。”
“盼早日抵达姑苏,与兄重逢,共叙旧事。”
“黛玉手书。”
依折痕收好信纸,岳山轻叹一声,心中默念:“兄长啊……”
自被林黛玉轻啄一口后,这称呼便让他格外在意。
“宝钗扮作我的模样?倒可借此再遮掩身份一段时日。”
“林如海邀我赴宴?去林府做客……”
岳山曾多次与扬州通信,与林如海也算熟识,可此番再去,心中竟有些踌躇。
按常理,外任途经故交之地,本该停留叙旧。
毕竟古时交通不便,音信难通,故人相见实属难得。
以公务推辞,本就失礼。若再坦白与林黛玉之情,岳山几乎不敢想象林如海的反应。
岳山扶额,颇感棘手。
大事他尚能运筹帷幄,偏是这儿女情长,令他束手无策。
“莫非辞柬是黛玉代笔?”
“这……林如海应当不会多心吧。”
恰在此时,侍从再度推门而入,又递上一封信函。
“还有?”
来人答道:“此信乃宫中传出,走的是运河驿道。”
岳山点头,料想是隆佑帝另有吩咐。
展开一看,果然事关江浙局势。
开篇隆佑帝叮嘱岳山在苏州需谨慎行事,勿要涉险,莫似沧州时那般独闯龙潭,毕竟江浙势力盘根错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