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身着碧色绣花比甲,内衬月白袄裙,亭亭玉立,愈发灵秀。虽比初见时出落得更加标致,但面对岳山仍谨守礼数,福身行礼后方道:侯爷嘱托之事已有进展,这是姑娘的回信。
岳山展信细读,得知薛家商号已开始尝试海运,自沧州经天津卫直至宁远。目前主要贩运棉菜,食盐尚待朝廷划定行盐地界。
信中提及,海运由薛家二房经手,乃薛宝钗信赖之人。岳山不由想起薛宝琴,那位才貌双全的姑娘,不知是否由其打理。
放下信笺,岳山沉吟道:盐场新产,品质已优于两淮、两浙所出,朝廷许可指日可待。薛家可先运粮至边关换取盐引,待沧州盐场出货。
如今晋商矿盐垄断北地,我们当以质优价廉之盐,先取京畿,再图山东辽东,将晋商阻于河东之外。
“此事大有可为,让薛姑娘好生准备着。”
香菱在一旁执笔记录,动作却有些迟缓。
岳山回头一看,发觉自己竟将香菱当作了贾芸使唤,她写字尚不如贾芸流畅,记起字来更是生涩。
见香菱眉头微蹙,额间那点胭脂痣衬得她愈发娇憨,岳山不由笑道:“拿来吧,哪个字不会写?”
香菱顺从地走到岳山身旁,递上纸笔,“侯爷,‘京畿’的‘畿’字怎么写?”
岳山失笑:“死心眼,不会写‘畿’就用‘城’代替。不过这字确实难,我替你写吧。”
说罢,他提笔在纸上写下“畿”字。
香菱盯着字迹道:“这字太难了,我还没学过。”
这世道读书识字本就不易,须得经过蒙师教导,读过启蒙典籍才算入门。
即便是金陵王家的大 也不识字,一个丫鬟若通文墨,该是何等稀罕。岳山不禁好奇:“你平日如何习字?”
香菱自被拐卖后,因容貌出众被当作“扬州瘦马”培养,专学琴棋书画与侍奉之术,最终卖给富户取乐。
可她天性木讷,未能学成。
如今看来,小小的香菱似乎也在藏拙。当初不愿学得太显眼,如今为了帮衬薛宝钗,又不得不学。
香菱怯生生答道:“姑娘得空时会教一些,多半是我自己临帖,不懂再去请教。”
岳山点点头:“薛姑娘怎么教你的?”
香菱比划着手腕道:“若遇到难字,姑娘便握着我的手写几遍,等我记下后再自己练习。平日授课时,姑娘会讲解字义与笔顺……”
话未说完,岳山突然将她拉到身前。
“我来教你,仔细记着。”
“啊?”
岳山握着香菱的手,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拆解字形。
“这‘畿’字看似繁杂,其实不难。先写两个‘幺’,下接‘田’字,中间以‘戈’为支撑。”
“可看明白了?”
香菱晕乎乎的,全然没注意纸上的字迹,“我……我是坐在侯爷腿上了?”
她本能地想挣脱,可被岳山握着手,靠在他怀中,又莫名贪恋这份暖意。
岳山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温热中带着微痒,令她心神恍惚。
“这般亲近……连姑娘都不曾如此……”
她本就混沌的思绪,此刻更是飘忽不定。
岳山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香菱,我问你话呢?”
见她呆愣不答,岳山暗自嘀咕:“果然是个呆性子,生得似秦可卿,性情却像迎春,岂有不被欺侮的理?”
“若为人正室,怕要被下人拿捏;若作妾室,更免不了遭人妒恨。”
与那夏金桂折磨人的手段倒如出一辙。
岳山松开手,让香菱独自坐在扶手椅上,你写给我瞧瞧。
香菱这才回过神来,照着岳山教过的笔画,在纸上歪歪斜斜地描摹起来。
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勉强能看出字形。
岳山见状笑道:都说字如其人,你这般标致的模样,写出来的字却只是初具人形。罢了,你回去多练练,这次的字我替你写。
他重新写了一张字条交给香菱,免得她在薛宝钗面前露怯。
香菱接过字条,羞怯地站在一旁,不自觉地并紧了双腿。
岳山并未注意她的异样,沉吟片刻又道:公事上暂时没什么要交代的。薛家只需确保城中必需品供应,入冬前记得囤积货物。若银钱周转不灵,可先向府库借贷,来年按最低利息偿还便是。
城外建设虽不及城内,但码头附近大有可为。这几十年漕运仍是主流,不如先盘下几间铺面,日后无论经营什么都有退路。
他看了眼香菱,补充道:至于你的家事,眼下尚无消息。不过不必忧心,你父母定会平安无事,总有团聚之日。
香菱心头一暖,低声道:多谢侯爷大恩,奴婢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岳山摆摆手,他行善本就不图回报。
无妨。你若不想急着回去,可到内院找紫鹃她们玩耍留宿。若要回去,府衙外有轿子候着。
香菱身子微颤,奴、奴婢还是先回去吧......
待她红着脸退出书房,正撞见往里走的贾芸。
哟,这丫头生得俊俏,怎么满脸通红地出来?莫非也被老爷收用了?
得给倪二捎个信,等老爷回京时,怕是要再添两间屋子才够住了。
驿馆内,
薛宝钗终日忙于公务。
自黄家退出后,薛家在沧州的布局再无敌手。
但她谨记岳山不愿薛家垄断沧州商路,始终控制着扩张规模,主营对官府有益的买卖。
如此岳山便能通过薛家,随时调控城中物资。
薛家内部,薛宝钗的威望与日俱增。
沧州盐务的成功有目共睹,经她打理的生意,今年收益已直追江南各处分号总和。
这便是最好的证明。
江南老号的掌柜们纷纷来信问候,话里话外都想投奔她麾下。
薛宝钗心知肚明,她这里要的是能做实事的干将,而非养老的闲人。
故将海运事务,全权交由薛家二房打理。
薛宝钗的二叔在她父亲离世后不久也撒手人寰,二房的境况与大房如出一辙。
薛宝钗思量着接济那对兄妹,他们自幼跟随二叔四处奔波,甚至远赴天竺等地经商,在沿海一带行商应非难事。
“姑娘,我回来了,侯爷回了信。他还劝姑娘多在城外经营,城外比城内更有前景。”
薛宝钗用手帕拭去掌心的汗,接过信笺。
“姑娘,我先去梳洗了。”
薛宝钗微微点头,“去吧。”
读完岳山的回信,她心中多了几分底气,将信收入一旁的木匣,与之前的信件放在一处。
薛宝钗轻舒一口气,“过冬的货物,得好好清点一番……”
正沉思时,莺儿拎着一条月白色裙子走了出来。
“姑娘,
薛宝钗抬眼一瞧,眉头微蹙,“是香菱的吧?她应该去沐浴了。”
想到香菱的旧事,莺儿连忙将裙子丢在地上。
“这脏丫头,
薛宝钗不解,“
莺儿眼珠一转,忽然恼火起来,“
当着薛宝钗的面,她压下火气,笑着应道:“好,反正是香菱穿的,就留着吧。”
薛宝钗摇摇头,不知这两个丫头在闹什么,目光重新落回纸笔上,继续思索方才的事。
不多时,隔壁房间传来吵闹声。
“啊!你怎么闯进来了?”
“说!你去府衙干什么了?”
“送信啊!还能干什么?”
“送信能把裙子弄湿?你个小 !”
薛宝钗无奈叹息,她才是这屋里的主子,这两个丫头倒为了侯爷争风吃醋起来。
再说了,侯爷那儿,轮得到她们吗?
……
府衙内宅,
天气渐冷,房中虽未烧地龙,但林黛玉已抱着暖炉取暖。
她轻轻呵气,搓了搓手指。
“姑娘,有信。”
林黛玉欣喜道:“是京城来的?”
雪雁答道:“扬州府的。”
林黛玉“哦”了一声,兴致索然地接过信。
“爱女玉儿亲启,见字如晤,为父甚念。自汝离府入京,日夜忧心汝之安危喜乐,辗转难眠。安京侯虽待汝亲厚,然为父终难释怀。”
“今诸事已妥,欲接汝归家。家中虽无京城繁华,却有至亲温情。汝自幼聪慧,料必亦思故园旧景。”
“……”
“归家后,为父定当悉心相伴,补汝多年缺失之天伦。庭院中,汝幼时所植花木犹在,静待汝归而绽放。望汝速与安京侯商议,复信告知,为父当遣可靠之人相迎,切盼早归。”
林黛玉读完信,眉头紧锁。
说起天伦之乐,林黛玉确实思念扬州故园的一草一木,但若要她真的回去,却更割舍不下眼前这一切。
雪雁,取个炭盆来。
雪雁很快捧来炭盆,疑惑道:姑娘要炭盆做什么?
林黛玉指尖一松,信笺飘入炭盆,转瞬化作灰烬。
雪雁惊呼:姑娘,信!林黛玉恍然回神:无妨,已经看过了。横竖都是要烧的。
雪雁点头:老爷信上说了什么?
林黛玉怔了怔:说了什么?倒记不清了。
林黛玉轻拂衣袖起身:岳大哥要回来了,我该去迎他。
雪雁望着姑娘远去的背影,又看看炭盆里的余烬,暗自嘀咕:姑娘素来过目不忘,怎会不记得......
雪雁,把炭盆端出去,屋里没人别留着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