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佑帝持信之手微微发颤。此等养寇自重之举,非寻常权贵可为;而贩卖人口之恶,更需沿途州县俱为同谋,方能成事。自漕运至地方,恐怕确如岳卿所言,已结为利益同盟,方能酿成如此骇人巨案。
隆佑帝双目紧闭,铁拳重重砸在案几上,手背青筋暴起。
改!非改不可!再不改,这群蛀虫就要掘我根基了!
隆佑帝强压怒火,沉声下令:把戴总管留下的暗探全部调往江南,彻查江南官场 。朕要找个由头,好好整治这帮蠹虫!
夏守忠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奴才这就去办。
岳山的密信末尾着重提及海军建设。唯有打造一支强盛水师,方能彻底肃清倭患,更为远洋通商保驾护航。
隆佑帝抚掌赞道:岳卿所言极是!寇能往,我亦能往!纵使贼人藏身 ,朕也要扬帆追剿,赶尽杀绝!
......
皇城宣武门外,
告示栏前早已挤满惶惶不安的百姓,都想尽早知晓前线军情。
不知是大同北虏再起刀兵,还是建州女真统一各部后觊觎辽东。
战事一起,百姓必遭殃及,故而人人面色凝重,场中鸦雀无声。
直到羽林卫踏出宫门,人群自发让开通道。
军士肃然张贴告示后,默然退场。
众人蜂拥上前,有粗犷汉子高喊:咱们这些睁眼瞎,哪位识字的给念念,到底是不是要打仗了?
人群推搡间,一名青衫书生被拥到前排,顺势担当起宣读之责。
沧州大捷,晓谕京师......
乃是捷报,诸位不必惊慌。
众人长舒一口气,兴致更浓地侧耳倾听。
沧州突遭天灾,朕心甚恻,特遣安京侯岳山前往赈济。岂料倭寇狼子野心,竟欲趁灾作乱,祸我海疆,荼毒生灵。此獠歹毒,罪不容诛。
幸得安京侯岳山忠勇兼备,明察秋毫,率将士痛击倭贼,斩首四百,解沧州之危,拯黎民于倒悬,沿海可保数年太平。
安京侯岳山,功耀日月......
听着榜文盛赞岳山功绩,百姓们愁容尽扫,笑逐颜开。
原非担忧之事,竟是安京侯又建奇功。既已平定倭乱,朝廷自不会另启战端。
霎时间,欢呼声震彻云霄。
沉寂多时的安京侯之名,再度响彻京师。这场大捷必将成为市井新谈,在茶楼酒肆被反复传颂。
虚惊一场!原来是侯爷在沧州剿了倭寇。这些倭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算计侯爷!
正是!待他日侯爷挥师东渡,踏平倭岛,看他们还敢嚣张!
难怪近日不见侯爷消息,原是赴沧州赈灾去了。沧州百姓有福啊,不知在侯爷治下会焕发何等新貌。
“安京侯不在京中坐镇,反倒去外头平定四方,倒叫咱们如何自处。”
人群中响起一片哄笑。
先前宣读榜单的书生笑道:“侯爷威名远播,诸位若有心追随,不妨前往沧州一探,横竖沧州路途不远。”
寻常百姓自然难以抽身,但游历四方的文人、南北奔波的商旅,以及那些赴京谋生却未得机遇之人,此刻仿佛都寻到了新的方向……
岳山凯旋的消息如插翅般飞遍京城,闻者无不赞叹其能,人人皆欲结交,却苦于无门路可循,何况岳山远在沧州。
他在朝中犹如异类,与各方势力皆无瓜葛,清正得近乎孤绝。
唯有一家与岳山渊源颇深,听闻捷报却难展欢颜。
荣国府,荣庆堂内,
自那日得罪岳山惹怒老太爷后,贾母日日前往梨香院请安,却连院门都不得入。
想起贾代善曾扬言不允她入祖坟,贾母愈发忧惧,竟至郁结成疾,缠绵病榻多时。
昔日最爱热闹的贾母,如今连摸牌的力气也无,唯求清净度日。
这日清晨,鸳鸯跪在榻边伺候贾母用莲子燕窝粥,窗外嘈杂议论声不断,惹得贾母频频蹙眉。
鸳鸯回头向琥珀递了个眼色,琥珀会意,快步合上窗棂隔绝人声。
贾母叹道:“遮得住耳目,遮不住心思。既外头有动静,便去问个明白,总好过听她们聒噪。”
琥珀领命而去,片刻后回禀道:“是沧州的安京侯又立新功,斩了四百倭寇,算得上一桩大捷了。”
贾母愣怔片刻,顿时失了胃口,推开粥碗瘫回枕上。
她望着帐顶幽幽道:“老太爷那边有何说法?”
琥珀低声道:“梨香院两位老太爷笑声不断,直夸安京侯才略超群,乃江山之福。”
鸳鸯知贾母最厌听这些——她素来要强,纵使岳山已位极人臣,也绝不承认当初看走了眼。
侯府煊赫,竟已不逊国公门第。
轻咳一声,鸳鸯搁下粥碗,朝琥珀使了个眼色,琥珀当即噤声。
贾母看向鸳鸯:“连你也觉得老身昏聩,错识了人?”
鸳鸯慌忙伏地:“奴婢卑贱之躯,岂敢妄议。奴才的本分就是伺候主子,旁人兴衰与奴婢何干。”
贾母素知鸳鸯忠心,此刻却更觉悲凉。
岳山虽远离京师,京中却处处传颂其威名。曾几何时,这般荣光唯贾府独有,如今满城只知安京侯,谁还记得双国公府的赫赫往昔。
“当真……惹人憎厌。”
贾母闭目不再言语,仿佛连叹息都嫌费力。
过往种种纠葛,想要重修旧好已是无望,贾母终究放不下身段,向一个晚辈低头示弱。
这正是她与两位国公截然不同之处,这般心性潜移默化影响着贾府上下,使得阖府上下皆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从孤芳自赏,渐渐走向了衰亡……
荣禧堂后,王夫人院落旁的三间抱厦内,贾宝玉正与众姊妹嬉戏玩闹。
三春姑娘不便推拒,又恰逢闲暇,便陪着宝玉吟诗作对,或是玩些牌戏取乐。
宝玉的身子竟如他项上那块摔不碎的宝玉一般,休养数月后已然痊愈,已能下床走动。
既已康复,他自然按捺不住,总想着找丫鬟们尝尝胭脂滋味。
只是终究不敢太过放肆,唯恐梨香院那边再生事端。
避开后花园,宝玉便常来三春处消遣。
卧病在床时最是寂寞,三春也并非日日探望,总要隔上三五日才来问询伤势。
即便如此,宝玉仍觉探望太少。
见宝玉又在房中与丫鬟们嬉闹,探春无奈扶额劝道:宝二哥既已痊愈,不如去书房读读书,做些正经事。老爷见了欢喜,传到梨香院老太爷也欣慰,岂不两全?
宝玉笑容一滞,撇嘴道:三妹妹快别说这些混账话,若再劝我做这等俗事,我们便断了往来,再不登门。
探春啼笑皆非,环顾迎春、惜春道:你们听听,我倒成了说混账话的,他整日摆弄胭脂反倒成了正经事。也不知当初是因何挨的打。
迎春慢半拍地接话:三妹妹说得是,读书确是正事。
宝玉顿时恼了,竖起眉头:俗气!俗不可耐!劝我读书求功名,不如劝我出家为僧,倒落得清净!
探春深知宝玉心思。
在他眼中,朝堂诸公尽是浊物,都是尸位素餐的奸佞之臣。????但因此便拒绝功名,未免有些故作清高。
况且,即便满朝皆浊,不也有岳山这般惊才绝艳之人,未曾同流合污么?
既然瞧不上文臣武将,自己又不愿有所作为,反倒终日与丫鬟嬉闹,比起他们又能强到哪去?
想起那人谪仙般的风姿,探春不禁心生向往。
但她更不敢吐露心声,宝玉最听不得二字。
若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他必定当场翻脸。
姑娘,外头传来喜讯,安京侯岳山在沧州立下战功,斩倭寇四百余,无一漏网。真乃大丈夫所为,当世豪杰就该如此。
迎春的大丫鬟司棋风风火火从外间进来。
与迎春温吞性子不同,司棋行事雷厉风行,加之身材高大,更显英气逼人。
全然未察屋内气氛,司棋便竹筒倒豆子般将消息说了个干净。
“眼下京城处处张灯结彩,酒肆的佳酿都供不应求。许是众人闷久了,难得遇上这等喜事。”
司棋话音未落,探春先是眉眼舒展,继而掩唇轻笑。
她朝司棋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往后看。
司棋回头一瞧,只见贾宝玉的面色渐渐涨得紫红。
宝玉支着下巴,抬眼瞪向司棋:“司棋!我原觉得你模样尚可,虽身量高些,倒也不曾轻看你。今日才知你竟这般莽撞,简直不可理喻!旁人家的喜事,值得你如此欢天喜地?”
“今日踏进这抱厦原是我的错,我这腌臜之物,岂不玷污了你们这清雅之地!”
宝玉自然不是真心自贬,可这番反话偏又应景。待他拂袖而去,探春搂着惜春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
“司棋,你做得妙。哈哈哈……”
司棋被宝玉骂得发懵,一时忘了反驳,此刻才醒过神,冲他背影狠狠剜了一眼:“谁稀罕他瞧?难不成这园子里的姑娘都得围着他转?说两句话倒成了天大的恩典!”
“要我说,离了老太太的疼爱,他什么都不是,还敢与侯爷相提并论?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番话惊得迎春连忙制止:“司棋,慎言!若被有心人传到老太太、太太耳中,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我可护不住你。”
她又望向笑个不停的探春,忧心道:“真不去哄哄宝玉?他若真恼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