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山淡然道:无妨,我倒欣赏这般直来直往的性子。当面争执,总好过背后闲言碎语。
卢渊闻言微怔,片刻后默默退回案前。
岳山提笔蘸墨,开始处理文书。案头堆着大同府十二卫的军情急报,以及紫荆关的防务图册。
紫荆关作为内长城首关,扼守太行与燕山要冲。此关若破,敌军便可长驱直入京畿,再无险阻。
因北疆多年未有大患,此关防务日渐松懈。直至近来蛮族势大,朝廷才重新重视这道屏障。
岳山对照舆图研究关隘构造,推演攻守之策,不觉已至散衙时分。
铜锣声响,岳山起身欲归。
卢渊问道:岳同佥可曾批阅完这些公文?
岳山答道:已大致看过,明日拟好批文便可呈交柴大人。
冯愈闻言冷笑:果然是行伍粗人,连明日复明日的道理都不懂。
岳山转身笑问:不知冯同佥是哪年进士?
冯愈昂首道:元庆十二年,如何?
岳山拱手:冯同佥既为进士,想必精通经史。在下有一疑问请教。
冯愈嗤笑:你竟也读经史?整日只见你摆弄舆图,连个字都不曾写。
岳山点头:正因学识浅薄,才要不耻下问。
冯愈眉头一皱,暗想:不耻下问岂是这般用法?罢了,不与武夫计较。
且说,有何疑问?
岳山正色道:经史乃圣人之言,想必字字珠玑,绝无错漏,可是如此?
冯愈从容答道:“这是自然,圣人之言岂会有误?若非如此,我等又何必研习?”
“那好,请冯同佥听我一问。”
岳山取过桌上的舆图,道:“圣人云,固国不倚山川之险,威天下不仗兵甲之利。可如今抵御北蛮,为何仍要修缮紫荆关,借地势而守?”
“若威天下无需兵革之利,北蛮侵扰中原,是否因我等未施仁政之故?”
见岳山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冯愈心头一震,连卢渊也不由侧目。
“或许冯同佥以为此问诡辩。那在下再问一事。”
冯愈喉头微动,已知来者不善,“何事?”
岳山继续道:“圣人言: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若解作庶人无需守繁礼,大夫不受刑罚,又何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说?”
“若解作礼不排斥庶人,刑不优待大夫,那‘礼之用,和为贵’又当如何?这底线是否过于灵活?”
岳山言辞如连珠,字字如锤,砸得冯愈头晕目眩。
见冯愈一时语塞,半晌无言,岳山撇了撇嘴,兴致索然。
“卢大人,明日见。”
拱手一礼,岳山大步离去。
良久,冯愈才缓过神来,再无先前气焰,低声对卢渊道:“卢大人,下官今日不适,先行告退。”
卢渊干笑两声,宽慰道:“岳同佥多半戏言,不必介怀。”
冯愈木然点头,步履沉重地走出枢密院。
……
散衙后,岳山出宣德门,沿朱雀大街东行,途经东城兵马司衙门。
这是他每日往返的必经之路。
衙门外人群围聚,对着告示议论纷纷。岳山瞥了一眼,榜首赫然绘着人像,下书:“宁国府大少奶奶走失,提供线索赏银百两,寻回者赏银千两。”
“果然是秦可卿。若非遇见我,昨日她恐已被抓回府中。一旦归府,秦家纵知其冤,亦难插手,她便真陷泥潭了。”
思及此,结局恐与书中无异,命丧天香楼。
岳山沉吟片刻,“也罢,她若愿留,我不必强逐。”
他冷笑一声,心道:“宁国府算什么龙潭虎穴?我倒要看他敢不敢上门要人。”
归家途中,倪二与贾芸在门外问候,岳山径直入内。
堂上,林黛玉正执卷习字,秦可卿陪坐一旁,二人言笑晏晏。见岳山归来,秦可卿起身行礼,自去备膳。
林黛玉扬手笑问:“岳大哥,首日赴任,可还顺遂?”
岳山沉着脸走到林黛玉身旁坐下,低声道:“不太好,总被人刁难。”
林黛玉先是一愣,见岳山忽然笑起来,也跟着抿嘴轻笑:“岳大哥又逗我开心,谁能欺负得了你?你不欺负旁人就算谢天谢地了。”
“这回真没骗你,确实被人为难了。”
林黛玉眨了眨眼:“怎么为难的?”
岳山将衙门里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林黛玉听完笑得更欢了。
“大昌科举向来重引经据典,轻辩义析理,岳大哥偏拿汉代有争议的句子设套,本就是存心使坏。如今科举以朱子学说为准,谁还深究前朝旧事?一时答不上来也寻常,多想想总能与你论上几句。”
“五经内容庞杂,科举精一门而通其余便算难得。当朝又以《春秋》为尊,《礼记》居末,冯同佥想必也是如此。况且他轻敌在先,早落入你的圈套了。”
岳山朗声大笑:“还是林妹妹通透。他欺我,我自然要还手,还得挑他最得意的领域还手,今晚有人要辗转难眠了。”
见林黛玉伏在圆桌边写字,岳山又问:“怎么不去房里写,偏在这儿?”
林黛玉整理笔墨,坦然道:“可儿姐姐帮衬后,我闲时多了些,能多看些书。但有些事仍需我过问,在房里不便,索性在这儿了。”
岳山揉了揉她的发顶,望着她单薄的身形,心头泛起怜惜:“辛苦你了,你身子弱,不该操劳太多。”
林黛玉摇头:“比在扬州时好多了。那时晨起便咳,午膳时咳,入夜仍不止。一日三顿药比饭还多,如今早不用了。”
她眼眸微亮,轻声道:“我愿在府里做事,就像岳大哥愿照顾我一样。若累了,夜里反倒睡得香。”
岳山无言,只在心底默默感念林大人生了个好女儿。
不久,秦可卿带着紫鹃、雪雁摆好饭食。岳山回房更衣,秦可卿搁下手里的活,跟了进去。
岳山刚坐在门槛边的绣墩上解朝靴绑腿,秦可卿已蹲下身替他松了起来。岳山习惯性想推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转念一想,她既已签了卖身契,便是自己的丫鬟,若不让她做些事,她这个逃出来的人只怕会更加不安。
这般想着,岳山便坦然接受了本该是宁府大少奶奶秦可卿的服侍,舒舒服服地靠坐在长椅上,闭目养神。
秦可卿确实没伺候过人,动作略显生涩,对男子的衣着也不甚熟悉,好在她心思灵巧,稍费了些功夫,还是顺利替岳山脱下官袍,又为他换上一身便服。
随后,她打了盆水,替岳山洗脚,用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犹豫片刻,轻声道:“老爷,我有一事瞒了您。”
一整日内心挣扎,秦可卿终究决定坦白,免得连累这位好心的老爷。
不料岳山却道:“我已知道。”
秦可卿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望向岳山,疑惑道:“您知道了?那宁国府那边……”
岳山反问:“你想出府吗?”
秦可卿连忙摇头:“我不想。”
岳山点头道:“昨日已说好,你若想赎身离开,我不拦你。但既然留在府里做事,便是我府上的人,我自会护着你。宁国府如今不过空有个府邸,连爵位都没了,不值一提。”
秦可卿今日从下人口中听闻,岳山如今在朝为官,曾是太子旧臣,虽无爵位,却颇有地位。在她眼中,宁荣二府根基深厚,在京城势力庞大,可岳山却轻描淡写地说“不值一提”,令她心中震撼。
她低下头,撤去木桶,用干布替岳山擦干脚,端起水盆道:“老爷,我先出去了。”
岳山颔首:“快去快回,一同用饭,别让她们久等。”
……
秦宅。
本以为攀上宁国府的高枝,谁知弄巧成拙,婚事未成,反倒得罪了人。若不尽快找回秦可卿,他们父子的日子只怕比从前更难过。
秦家父子在堂上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
秦钟来回踱步,晃得秦业头晕眼花。
“够了!别在我眼前晃悠,有这工夫不如再去寻人!”
秦钟委屈道:“爹,成亲前您到底和姐姐说了什么,怎会闹成这样?再说,姐姐也太想不开了,那可是国公府,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连下人都过得比我好,她竟逃婚了,还不知去向。若真出了事,咱们秦家可就完了!”
秦业气得胡子直翘,骂道:“混账东西,哪有这样咒自己姐姐的!”
秦钟辩解:“我哪是咒她?自然盼她平安,可她若真有事,咱们家可就真完了。”
秦业长叹一声,束手无策。
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秦钟一听,立刻往屋里躲:“爹,您去开门吧,我内急!”
转眼间,他便溜得无影无踪。
看看你这不成器的样子,再不去学堂读书,这辈子就是个没出息的顽童!
秦业再次长叹,弓着背慢慢拉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宁国府的人,而是巡城司的差役。
秦业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急切问道:几位官爷前来,可是有小女的消息了?
领头的差头迟疑着点头,脸上却带着为难神色。
久经官场的秦业立即会意,连忙从袖中摸出五两银票:些许心意,请军爷们吃酒。
不料对方竟将银票推了回来。
听同僚说,令爱去了岳宅,就在朱雀大街西边第二条巷子里的临街独院。话已带到,告辞。
差役们匆匆离去后,秦业倚着门框陷入沉思。
岳宅?京城何时出了个姓岳的显贵?这几个月在皇陵督工,竟不知城里变化。
见不是宁国府来人,秦钟又从屋里探出身来。
父亲,来的是何人?为何站在门外不进屋?
秦业随口问道:你可知道城里有个岳宅?
秦钟茫然摇头:岳宅怎么了?
方才差役说,你姐姐在岳宅。
秦钟先是一惊,继而喜道:既知姐姐下落,我们快去接她回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