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子念及旧情,格外恩恤,贾家声势更盛。宁荣街上灵棚林立,四王八公皆遣家主亲临,场面浩大。
停丧期间,贾代善旧部门生自四方赶来吊唁,边关将领虽无法亲至,亦遣人致哀。荣国府内外应接不暇。
内院中,宝玉褪去往日鲜艳衣裳,换上素白孝服,腰系麻绳,连日跪哭灵前。
他与祖父情分不深,但见满堂悲泣,甚至有人哭至昏厥,只得随众落泪。连哭十余日,他已倦怠,只盼早日恢复正常——往后园中行走再无约束,岂不自在?
这 正欲出门,却发现房门被锁。
宝玉愕然拍门呼喊:“袭人?晴雯?秋纹!麝月!”
半晌,一名陌生小丫鬟应声而来:“宝二爷有何吩咐?”
宝玉打量对方,并无印象——园中丫鬟更替频繁,他只记得貌美者。
“你面生得很。可知为何锁我房门?”
小丫鬟恭敬答道:“太太吩咐的。今日金陵薛家与巡盐御史林大人之女林姑娘前来吊唁,因怕二爷再生事端……”
“胡说!”宝玉怒斥,“太太怎会锁我?定是有人胆大包天!我这就去禀明老祖宗,撵她出去!”
小丫鬟愁眉苦脸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只锁这一会儿,午后便给宝二爷解开。
宝玉急得直跺脚:不成!我要用饭,要喝茶,要解手!这般锁着算怎么回事?我保证不去招惹她们还不行?难道我非要凑上去讨没趣不成?
小丫鬟正不知所措,忽见一位大丫鬟打扮的姑娘转过回廊往这边来。
宝玉眼睛一亮:晴雯姐姐!快帮我把这锁去了!她竟把我当犯人般关着!
刚办事回来的晴雯瞧了瞧小丫鬟,又看看门缝里的宝玉,一时摸不着头脑。
但她最是护主,见宝玉受委屈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小丫鬟:你是哪个院里的?竟敢这般作践主子?
小丫鬟带着哭腔道:是太太吩咐的,不关我的事。
晴雯冷哼:太太跟前多少大丫鬟,偏要你这小丫头来办差?彩云彩霞、金钏玉钏都病倒了不成?
她们都忙着别的事......
宝玉在屋里嚷道:晴雯姐姐别信她!太太怎会锁我?就算太太舍得,老太太也断不许的!我还要去灵堂给太爷守孝呢,哪有锁人的道理?
晴雯自然更信宝玉,当即从小丫鬟怀里抢过钥匙。
她竖着柳叶眉骂道:哪里来的下作东西,竟敢拿主子取乐!莫不是存心来使坏的?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开了锁放出宝玉,晴雯正要说话,却听宝玉急切问道:晴雯姐姐从外头来,可看见薛家姐姐了?
晴雯神色一滞,摇头道:没见着。听说在灵堂上过香,这会儿该在老太太屋里。
想着各府女眷都在老太太处,宝玉总该安分些。
谁知宝玉整了整衣襟,抬脚就走:既是亲戚远道而来,我自然要去见见的......
......
薛宝钗在堂上略坐片刻,因吃多了茶告退出来。林黛玉正被各家女眷围着说话,只派了个小丫鬟引路。
薛姑娘这边请。
行至回廊拐角,忽见宝玉风风火火闯来,险些撞个满怀。小丫鬟慌忙退开行礼:宝二爷安好。
宝玉随意摆手:去忙你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薛宝钗,突然横跨一步拦住去路:这位姐姐好生面善,莫非是金陵薛家的宝姐姐?
薛宝钗闻言身子一颤,仿佛被冷风吹透了衣衫......
虽得林黛玉提醒,可事到临头,薛宝钗仍觉恍惚。
不知是林黛玉真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贾宝玉当真顽劣不堪,此刻都已无关紧要。
薛宝钗抿唇浅笑,顺着贾宝玉的话道:“可是贾家二房的宝玉?你也去过金陵?我自幼长在金陵,未曾远行,或许曾见过,只是记不清了。”
宝玉见这位薛姐姐不仅容貌丰美,更难得肯接他的话,与林黛玉截然不同,心中欢喜,又笑道:“我生在京城,虽未出过远门,但见姐姐面善,只当是故人重逢。”
薛宝钗眼睫微动,暗恼这轻浮之言与安京侯相差甚远,一个如天上谪仙,一个似地上尘泥,怎配“宝玉”之名?
她眸光轻转,含笑道:“既觉我面善,堂上还有位比我更出色的妹妹,你见了想必更觉亲切。她此刻正被冷落,不如去亲近一番,或许能让她也留在府中,真成故人。”
宝玉立刻抓住话中关键:“姐姐要长住府上?”
薛宝钗点头:“母亲有此打算。”
宝玉抚掌笑道:“妙极!园中若有姐姐这般人物,何愁寂寞?自是日日欢聚。”
说罢,他又问:“只是姐姐说的妹妹,是哪一位?”
薛宝钗故作惊讶:“你竟不知?她与府上也是近亲,还曾来过京城。若你只认得我,岂不惹她生气?若她一气之下离府,说不得我也得跟着走。”
宝玉身子一仰,急道:“这可使不得!姐姐已是绝色,比姐姐更胜一筹,岂非天仙下凡?我定要去照料一二。”
言罢,他匆匆往堂上赶去。
行至半路,宝玉忽又折返,问道:“宝姐姐,当真有位妹妹来过京城?”
薛宝钗正色道:“自然不假,若不信,可问旁人。”
见她语气转硬,宝玉忙赔笑:“岂敢不信姐姐?只怕认错了人。”
薛宝钗掩唇轻笑:“无妨,既觉面善,必是知礼之人。”
宝玉恍然击掌:“正是此理!”
说罢,他大步流星直奔堂上。
此时晴雯才追来,拉着小丫鬟急问:“宝二爷去哪儿了?”
小丫鬟怯怯指向堂内:“往那边去了。”
晴雯跺脚懊恼:“那丫头竟未说谎!宝二爷可别惹出乱子!”
薛宝钗瞧着这一幕,微微摇头浅笑,转身离去。
......
荣庆堂内,
四王八公府上的女眷济济一堂。
老公爷的丧仪已过首七,早先的哀乐喧嚣早已散去,如今只停灵待客。
依礼制,停灵需满七七之数。
这段时日自是贾府众人最为悲恸之时,故各家女眷皆来陪伴贾母闲坐。
横竖她们在府中也无事可做。
平素里家长里短早已说尽,本无甚趣味,今日恰逢两淮巡盐御史之女林黛玉归府,倒让堂上有了新话题。
众人倒非冲着林如海,实为林黛玉如今的监护人——近日京城风头正盛的安京侯而来。
听闻陛下特遣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亲赴沧州,召其返京述职,想必另有重用,又将掀起波澜。
内宅妇人除却此时能为家中男子探听风声,对外间事务终究难有作为。
此番林黛玉入贾府,待遇与先前大不相同。轿辇直入院落,方才请她步入正堂,俨然贾府千金做派。
甫一入堂,她便成了众人焦点,各家女眷嘘寒问暖,连几位王妃也热络相认。
林黛玉连皇后娘娘都曾拜见,应对这些命妇自是滴水不漏,又得一番夸赞,这才落座。
玉儿舟车劳顿,难为你一下船就赶来看我。
贾母对这个外孙女实则疼爱,只是她与外人更为亲近,反倒疏远了血亲,叫人无可奈何。
且在此歇息用茶。这堂上断不会有人扰你清净。
贾母看向王夫人,见其默然颔首,方才安心。
今日外客众多,宝玉不宜露面。虽不忍心将他禁足,终究是为他考量。
若在堂上痴病发作,还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
东平郡王妃刘氏倾身问道:林姑娘从沧州来,不知可否与我们说说,沧州当真如传闻般可比苏杭?
林黛玉轻搁茶盏,含笑环视众人,见皆翘首以待,便柔声道:苏杭千年繁华,非三五载可及。不过在岳...岳叔叔治理下,如今或可与北方重镇比肩了。
已是难得。一个灾后州府,短短数年便能焕然一新,实属不易。却不知安京侯此番回京,是长留京师还是另有任用?
林黛玉答道:岳叔叔是奉诏返京。
话至此便止,在座皆是人精,自然明白圣意不可妄揣,便不再追问。
众女眷说笑转圜,就此揭过话头。
但林黛玉的应对,总让她们觉得仿佛是在与安京侯府的主母交谈——从容自若,滴水不漏。
这般异样之感,倒叫众人不知如何言说。
襄阳侯府的吴氏向林黛玉打听:“安京侯在沧州制的长芦盐是极好的,我们这些内宅妇人难得享用。好不容易有个稀罕物能解馋,偏生在薛家的丰字号还排不上份例,实在可惜。”
“林姑娘与安京侯相熟,不知能否帮忙问问,丰字号可否再添些会员名额?每月的新品若能分我们一些,也算解了馋。”
林黛玉浅笑答道:“岳叔叔不插手薛家经营,此事直接问薛家更妥当。况且薛家是与我同来的,姨太太此刻正坐在那边。”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才注意到坐在王夫人身旁的薛姨妈。
两姐妹久别重逢,正叙着家常,堂上却骤然一静,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来,令她们不由端正了姿态。
王夫人率先开口:“我早前写信与你提过此事,你偏不信。如今京中贵眷亲自过问,用丰字号的物件,岂不是给薛家增光?”
薛姨妈面颊微红,先向众人行礼,又向贾母问安,才解释道:“如今薛家生意由大姑娘打理,待她回来再商议便是。”
林黛玉一回来,话题便绕不开岳山,三句话不离此人,听得贾母心中烦闷。
“自家人不必客套。玉儿想必累了,先去暖阁与姊妹们歇息,待用膳时再唤你。”
林黛玉正不愿与这些妇人周旋,便顺势告退,转入屏风后的暖阁。
暖阁内,三春与史湘云正由李纨陪着,见林黛玉进来,顿时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