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哐当~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不知疲倦地奔驰,车厢像一个巨大的、闷热的罐头盒。
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残渣的混合气味,还有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婴儿啼哭声、咳嗽声,构成了一首独特的、令人窒息的交响曲。
靠窗的位置,一个少年蔫蔫地趴在小桌板上,像被晒蔫了的小白菜。
他穿着崭新的白衬衫,洗得发白的军绿裤子,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周围晒得黝黑或蜡黄的面孔中,如同误入尘世的精灵。
柔软的黑发被汗水濡湿,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里正盛满了生理性的泪水,眼眶和鼻尖都泛着可怜的红晕。
他晕车晕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小脸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是的,没错,在这个位面叱咤风云的小麒麟,有个致命弱点——晕火车。
“喂,同志,你没事吧?”一个刻意放柔、带着点怯生生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打破了云旌试图将自己缩进角落的企图。
云旌勉强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张带着“关切”表情的脸,是李梅。
她穿着半旧的碎花衬衫,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努力营造着朴实可怜的形象。
但云旌何其敏锐?几乎是瞬间,他就捕捉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带着算计、试探和浓烈嫉妒的冰冷光芒。
就是她,那个害得原主家破人亡、自己也差点万劫不复的重生女。
云旌心里一凛,一股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
他皱了皱秀气的鼻子,像是不堪其扰的小动物,把头用力扭向窗外,闷闷地说:“没事,就是有点晕车。” 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软软的,听起来更加虚弱可怜。
李梅眼底那丝得意和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果然是个废物,中看不中用!
这点路就受不了了?
娇生惯养的少爷秧子!
她面上却更显关切,甚至往前凑了半步,一股子廉价香膏的味道混着汗味飘过来:“哎呀,晕车可难受了。要不要喝点水?我这里有干净的搪瓷缸……” 她说着就要去拿自己那个磕碰掉漆的缸子。
“不用了,谢谢同志。” 云旌猛地打断她,声音虽然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不过咱们两个没那么熟,所以请你不要和我说话了,我现在很难受,谢谢。”
话语清晰,礼貌周全,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李梅彻底隔绝在外。
李梅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像是被当众扇了一巴掌,难堪和恼怒涌上心头。
但她反应极快,立刻调整表情,变得更加柔弱可怜,甚至微微红了眼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委屈”得说不出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周围,希望能引起旁人的同情,替她“主持公道”。
可惜,在云旌那张苍白脆弱、精致得不像凡人的脸蛋对比下,她那刻意装出来的柔弱显得格外生硬和丑陋。
蜡黄粗糙的皮肤,因嫉妒而显得有些刻薄的五官,配上这副表情,非但没有惹人怜爱,反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
系统空间里,小七用爪子捂住自己的异色双瞳,发出一声夸张的哀嚎:“崽儿救命,我的眼睛!”
“我的钛合金猫眼,这丑东西哪来的勇气污染我的视线。”
“我不想要了!”
“快给我洗洗眼!”
云旌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心里给小七点了个赞。
李梅见周围人只是投来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并没有如她所愿站出来指责云旌冷漠,心里又气又恨。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她捂着胸口,微微蹙眉,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同志……我、我有些累了,身体不太好,站得实在头晕,可以让我坐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说着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眼睛却死死盯着云旌那个靠窗的座位。
云旌依旧背对着她,仿佛已经睡着了,连个眼皮都懒得抬。
“同志?你听见了吗?”李梅提高了点音量,带着点焦急和不耐烦,“我真的很难受……” 她开始伸手,似乎想去碰云旌的肩膀。
“喂,前面那个穿白衬衫的男同志。”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突然从后方传来,带着一股义正言辞的味道,“你没看见这位女同志身体不舒服吗?她都说了站不住了,你怎么还装睡不理人?有没有点同情心和互助精神啊!快起来给人家让个座。”
云旌眼皮底下的眼珠动了动,心里冷笑。
呵~来了。
他缓缓抬起头,动作带着晕车后的虚弱无力,那双湿漉漉、红彤彤的眼睛看向声音来源。
说话的是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蓝色列宁装、胸前同样戴着大红花的年轻姑娘,圆脸盘,细眉毛,此刻正叉着腰,一脸愤慨地瞪着云旌,仿佛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云旌默默给她贴了个标签,“没脑。”
“这位同志,”云旌的声音依旧软糯,带着鼻音,但吐字清晰,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第一,这是我花钱买的坐票。”
他指了指贴在车窗上的座位号纸条,“第二,她累了,身体不舒服,可以去找乘务员同志反映情况,或者自己寻找空位,而不是要求一个同样身体不适的人让座。第三,”
云旌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一脸“正义”的周红霞,“我也很难受,晕车。难道因为别人难受,我就必须牺牲自己的权益吗?”
然后他微微歪了歪头,眼神无辜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第四,这位女同志你这么善良,这么有同情心,这么乐于助人,你的座位在哪里?不如你发扬风格,把座位让给她吧?”
“噗嗤~”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乘客忍不住笑出了声。
“就是啊,慷他人之慨倒是挺溜的!”
“人家小伙子自己也难受着呢,脸白得跟纸似的,没看见吗?”
“那女同志看着也没那么虚弱啊,刚才说话中气挺足的嘛。”
“小同志说得在理,自己的座位自己坐稳咯。”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涌向周红霞,她那张圆脸瞬间涨得通红,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病恹恹、好欺负的小白脸,说话这么有条理,还这么牙尖嘴利。
把她架到了道德高地上,下不来了。
“你!你强词夺理!”周红霞气得手指发抖,指着云旌,“互助友爱懂不懂?你一点革命同志的友爱精神都没有,自私自利!”
“哦,”云旌淡淡应了一声,又趴回了小桌板,用后脑勺对着她,“所以,你让不让?”
“我……”周红霞骑虎难下,众目睽睽之下,她刚才指责别人的话像回旋镖一样扎在自己身上。
她只能咬着牙,狠狠瞪了云旌的后脑勺一眼,然后转头对李梅挤出笑容:“同志,别理这种没觉悟的人。走,去我那儿坐,我们挤挤。”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李梅的手,把她拽到了自己在前排的座位,硬是让旁边一个老大爷往里挪了挪,才勉强给李梅腾出小半个屁股的位置。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车厢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
李梅坐在狭窄的位置上,身体僵硬,心里更是憋屈得要爆炸。
她不仅没占到座位,反而让那个小白脸出了风头,让周红霞这个蠢货出了丑,连带着自己也被看了笑话。
她低着头,眼神怨毒地盯着前面云旌的后脑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到了午饭的点。
车厢里各种食物的味道更加混杂。
周红霞从包里拿出一个铝饭盒和一个布袋子,热情地对旁边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李梅说:“同志,饿了吧?一起吃吧。我带了饺子,还有煮鸡蛋。”
李梅看着周红霞打开的饭盒,里面是满满一盒白面饺子,虽然挤得有点变形,但浓郁的肉馅香气还是飘了出来。
布口袋里是七个白白胖胖的水煮蛋。
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下乡准备的杂粮饼子又硬又糙,她早就馋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李梅嘴上客气着,眼睛却死死盯着饺子和鸡蛋,喉头滚动。
“哎呀,客气啥,都是革命同志,互相帮助嘛。”周红霞大方地把饭盒往她面前推了推,又拿出一个鸡蛋塞到她手里,“快吃快吃!”
李梅“推辞”了两下,便“勉为其难”地接过了。
一开始还小口吃着,尝到油润鲜香的肉馅后,动作越来越快。
她几乎是风卷残云般,一口一个饺子,专挑肉多的吃,还不忘把周红霞饭盒里剩下的几个也扒拉到自己这边。
转眼间,一大盒饺子,她一个人就干掉了三分之二还多。
“同志,你慢点吃,别噎着。”周红霞看着自己饭盒里迅速消失的饺子,有点傻眼,肉疼的感觉开始冒头。
“嗯嗯,谢谢红霞姐,你太好了。”李梅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着,眼睛又盯上了布袋子里的鸡蛋。
周红霞刚剥好一个鸡蛋递给她,李梅三两口就吞了下去,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袋子:“红霞姐,这鸡蛋真香,我……我老家弟弟还在长身体,我也好久没吃鸡蛋了。”
她说着,脸上又露出那种怯生生的、祈求的表情。
周红霞心里咯噔一下,看着袋子里剩下的六个鸡蛋,有点犹豫。
但李梅那的可怜眼神让她心软了,她干笑一声:“那……那你再拿两个吧?路上吃。”
“谢谢红霞姐,你真是大好人!”李梅立刻笑开了花,毫不客气地伸手,直接从袋子里抓了三个鸡蛋。
动作快得周红霞都没反应过来。
她迅速把鸡蛋塞进自己随身的破布包里,仿佛怕人抢回去。
周红霞看着瞬间瘪下去一大块的鸡蛋袋子,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个鸡蛋,再看看李梅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满足的样子,一股强烈的后悔和心疼猛地涌了上来。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看着李梅那张“感激”的脸,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不客气。”
她低头看着自己饭盒里仅剩的几个饺子和可怜的三个鸡蛋,再也没了胃口,心里堵得慌。
她偷偷瞄了一眼前排那个安静趴着的白衬衫少年,又看看旁边狼吞虎咽完饺子、正小心翼翼剥着额外鸡蛋的李梅,第一次对自己的“善良”产生了一丝动摇。
而前排的云旌,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
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铝饭盒。
盖子掀开的瞬间,一股更加纯粹、鲜美的猪肉饺子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车厢里其他食物的味道。
饭盒里,白胖饱满的饺子整齐排列。
那是王秀兰起大早亲手包的,皮薄馅大,用料十足。
云旌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轻轻咬了一口。
饱满的肉汁瞬间在口中迸发,混合着葱姜的香气,温暖熨帖。
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偷到腥的小猫,脸颊微微鼓起,细细咀嚼着,发出低低的、由衷的赞叹:“唔~真好吃。”
这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后排。
周红霞看着自己饭盒里冷掉的、被李梅挑剩下的饺子,再看看云旌那副享受美食的模样,又想想自己那被给出去的大半盒饺子和三个鸡蛋。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憋闷感,让她差点当场哭出来。
李梅正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鸡蛋,听到云旌那声满足的喟叹,再闻到那诱人的香气,手里的鸡蛋顿时不香了。
她死死攥着鸡蛋,低下头,眼底的嫉妒和怨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云旌仿佛毫无所觉,又夹起一个饺子,蘸了点母亲特意准备的醋蒜汁,美滋滋地送入口中,彻底无视了身后那两道几乎要把他烧穿的目光。
火车依旧哐当哐当地前行,带着一车各怀心思的人,驶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