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云旌天天被家里人“赶”出去逛逛，美其名曰散散心。
云旌心知肚明，这是家人想让他最后享受一下京城的安逸，也怕他在家触景生情，徒增离愁。
他便顺着家人的好意，每日出门。
只是他每次回来，手里都不空着。
有时是一小袋在副食品商店排队买到的精米，有时是两瓶雪花膏，有时甚至是一罐难得的麦乳精或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猪肉。
云家人这么大张旗鼓地准备，又见他日日往外带东西，家属院里的邻居们自然看在眼里，议论纷纷。
隔壁的章婶子，和王秀兰是几十年的老姐妹了，关系最是亲近。
这天看王秀兰在院子里晾晒给云旌新做的厚棉被，终于忍不住凑过来，压低声音问：“秀兰，这到底咋回事？小旌那工作不是快定下来了吗？”
“怎么这两天见你们又是打箱子又是准备东西的？小旌还天天往外买东西，这孩子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王秀兰停下手中的活，眼圈微微泛红，叹了口气：“哎，老姐姐，这事儿……这事儿说来话长，憋得我心里难受。”
“秀兰，咱俩啥关系？你有话还不能跟我说？”章婶子急了，拉着王秀兰的手，“是不是有人使坏了？”
王秀兰左右看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凑到章婶子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委屈和后怕：“我们前些天，得了点小道消息，有人眼红我们家二小子工作的事，想使坏，要去举报我们家建军‘以权谋私’、‘走资本主义路线’，给小旌安排工作。”
“我的老天爷！”章婶子惊得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谁啊？这么缺德冒烟儿！咱家属院还是附近的人？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吗？”
“可不是嘛。”王秀兰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语气既愤恨又无奈，“具体是谁，咱也没证据，就是听了一耳朵风。”
“可这风刮起来，是要人命的风啊！”
“老姐姐你说，这事儿要是真闹起来，我们家建军和小峰的工作还要不要了？小旌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他才多大点孩子。”
章婶子气得直拍大腿：“丧良心啊，这是见不得人好啊。小旌多好的孩子，聪明又懂事，碍着谁了？肯定是看着你家日子好，眼红了！这种人，就该遭报应！”
“谁说不是呢。”王秀兰顺着话头，声音带着哽咽，“我们思来想去，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人家把屎盆子扣头上啊。与其被人揪着辫子打下来，不如……不如让小旌自己主动响应号召，下乡去，这样，谁也挑不出错来。”
“主动去？”章婶子又是一惊，随即又深深叹了口气，拍着王秀兰的手背，“唉……你们两口子也是真不容易，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苦了孩子了，也苦了你了秀兰。”
“只要孩子平平安安的，名声清白的，吃点苦我们认了。”王秀兰的声音充满了母亲的坚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王秀兰内心独白：哼，敢算计我儿子，我就让你在这附近身败名裂。
章姐这张嘴，不出半天，整个家属院都得知道有人要害我们云家，要害小旌。
我看那黑心肝的还怎么有脸见人！）
两人又唏嘘感慨了一阵，章婶子再三保证这事儿她心里有数，绝不会乱传。
但她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显然已经准备去“心里有数”地告诉其他几个老姐妹了。
很快，知青下乡的日子到了。
火车站人声鼎沸，到处是送别的人群和背着行囊、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年轻人。
哭声、叮嘱声、列车员的哨子声混杂在一起。
李梅老早就来了，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等车。
她看着云旌被一大家子人簇拥着，云建军沉默地拍着他的肩，王秀兰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云峰帮他提着最重的那个箱子。
小弟云帆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小妹云朵更是哭成了泪人儿。
云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挨个安抚着家人。
那被众星捧月般的关心和爱护，像一根根针狠狠扎在李梅心上。
她死死咬着后槽牙，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心中的嫉妒和怨毒翻江倒海。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能被这么多人爱着护着，而我就要像垃圾一样被扔到这穷乡僻壤？
云旌能清晰地感觉到不远处投来一道充满恶意的视线，冰冷刺骨。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但现在，他不想为这种不相干的人分神。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前即将离别的家人身上。
系统空间里，小七懒洋洋地甩了甩蓬松的大尾巴，异色双瞳扫了一眼李梅的方向，轻哼一声：“崽儿别理她，酸气冲天，都快把自己腌入味了。这种货色，不值得你浪费半点时间。”
“好了，爸、妈、大哥、小弟、小妹，”云旌看了看站台上的大钟，又听到了列车员的催促哨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更灿烂些，“进站时间快到了，我真要走了。你们在家一定要好好的，注意身体。”
“小旌。”王秀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她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到了地方，一定要好好吃饭，千万别饿着，活儿干不了就别硬撑，写信回来跟家里说。钱和票不够了也写信，家里给你寄，千万别委屈自己。”
“妈，您放心，我都记下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云旌用力回握母亲的手，声音温和而坚定。
“二小子，”父亲云建军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出门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儿。平安最重要。”
“嗯，爸，我记住了。”云旌郑重地点头。
大哥云峰把沉重的箱子塞到云旌手里，另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他另一侧肩膀上：“到了地方安顿好就写信。别怕吃苦，但也别傻干。记住，你背后有家，有哥。”
说完，他和父亲一样，又飞快地往云旌上衣内袋里塞了一把钱和票，“拿着，别省。”
“谢谢爸，谢谢大哥！”云旌心中一暖，没有推辞。他知道这是家人沉甸甸的爱和牵挂。
“二哥！”云帆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死死抱着云旌的腰，“你早点回来，我会想你的。”
云朵也抽泣着，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块洗得发白的小手帕塞进云旌手里：“二哥，给你擦汗。”
“好，好，二哥一定早点回来，你们在家要听爸妈和大哥的话，好好学习。”云旌蹲下身，挨个抱了抱哭成泪包的弟妹，声音也有些哽咽。
汽笛长鸣，催促着离别的脚步。
云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家人，提起行李，转身大步走向检票口，胸前的大红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他踏上火车，找到靠窗的座位，用力推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朝着站台上的亲人们用力挥手。
“回去吧，都回去，我会写信的。保重身体——”
站台上，云家人也跟着挥手，王秀兰捂着脸泣不成声，云建军搂着她的肩膀，目光紧紧追随着火车。
云峰一手牵着哭喊的云帆，一手抱着抽噎的云朵，直到那列载着他们心尖尖上的人的绿皮火车，变成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喧嚣的站台渐渐安静下来，只留下离别的愁绪弥漫在空气中。
云家人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院。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却感觉整个家都空了一大块，静得让人心慌。往日里云旌安静看书的房间，此刻门敞开着，更显得寂寥。
王秀兰心里堵得难受，想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
她走进云旌的房间，打算把他盖过的床单被套拆下来洗洗，仿佛这样就能抹去一点离别的痕迹。
房间里还残留着少年干净的气息。
书桌收拾得很整洁，玻璃板下压着的全家福里，云旌的笑容依旧灿烂。
王秀兰的目光扫过桌子，忽然顿住了。
只见书桌一角，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袋子下面似乎还压着一张纸条。
她疑惑地走过去，拿起纸条，上面是云旌清秀熟悉的字迹：
“妈：
我走啦，别太想我。
这些是我这几天出去买的，您收好。
精米给爸和您熬粥养胃，雪花膏您和妹妹用，麦乳精给小弟小妹冲了喝，肉留着包顿饺子。
别担心我，我有钱和票，大哥给的也够用。您在家别太累，等我安顿好就写信。 ——小旌”
王秀兰颤抖着手，一一打开那些袋子。
里面果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精米，四瓶崭新的雪花膏，一罐沉甸甸的麦乳精，还有一块用油纸包得好好的、足有三斤重的五花肉。
想起儿子这几天总是拎着东西回来，她当时还心疼他买这么多东西会累着，原来这孩子出去“散心”，竟是偷偷把家里缺的、好的东西都买了回来。
他哪里是去买东西？
分明是把自己的钱票，都换成这些能贴补家里的东西了。
“这孩子……这孩子……”王秀兰再也忍不住，攥着纸条和那罐麦乳精，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
心里又酸又软，胀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更深切的担忧。
这孩子，自己都要去那苦地方了，还想着家里。
他留下的钱和票，真的够用吗？
火车现在开到哪儿了？
路上顺利吗？
那大江村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也染红了王秀兰泪眼朦胧中望向远方的视线。
那颗做母亲的心，早已随着那列南下的火车，飞向了千里之外那个叫大江村的、未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