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年节的气氛尚未完全散去,金陵城街头巷尾已开始为几日后的元宵灯会张灯结彩。然而,兵部衙门内却是一片与外界喜庆格格不入的冷清肃穆。
年节封印期间,大部分官员仍在休沐,偌大的衙门空空荡荡,只有少数轮值的书吏和守卫在岗。
容与一身深青色常服,坐在自己的值房内。
炭盆里的火比平日烧得弱些,只勉强驱散着初春的寒意,室内温度不高,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清冷。
案牍之上,堆积着封印前未能及时处理完毕的文书,以及一些年节期间送达、不甚紧急的公文,如同小山般安静地躺着。
窗外天色灰蒙,铅云低垂,偶尔能听到远处街市传来的模糊喧闹声,更衬得衙内寂静无声。
容与并未在处理紧急公务——封印期间,非军情急报不得擅动。
她只是例行轮值,坐镇衙门,以防万一。
此刻,她正随手翻阅着案头堆积的文书,权当消磨时间,也梳理一下思绪。
她拿起一份关于北境驿站修缮的呈报,目光平静地扫过。放下后,又拿起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文书。
这些文书大多琐碎,无关紧要,只待开印后按部就班处理即可。
就在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时,一份夹在几份地方军报中间的公文引起了她的注意。
封皮上印着鸿胪寺的钤记,以及“抄送兵部侍郎容行简”的字样。日期……是前几日送来的。
容与随手将其抽出。
这是一份鸿胪寺谢廉发来的例行简报,内容多是关于北金使团离境后的善后事宜——通关文牒核销、馆驿清点、人员遣返记录等等,都是些程序性的事务。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行行文字,如同例行公事。
直到简报末尾,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映入眼帘:
“……另,北金使团离境后,有少量随行人员,多为商队护卫、仆役等,以‘处理未尽事宜’为由,暂留京中。此等人员行踪较为低调,暂无异常举动报闻。鸿胪寺已按例登记在册,并知会京兆府留意。”
容与的目光在这几行字上停顿了。
值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一阵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处理未尽事宜?商队护卫?仆役?行踪低调?
这些理由,在年节封印、百业休整的背景下,显得有些突兀。
货物交割?账目结算?在这举城欢庆、商铺大多歇业的元宵节前?
而且北金使团刚刚离境不久,这些“杂务”为何不随使团一并处理?
一丝极淡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微澜。
北金议和虽定,但并不是真如国书中所言,真就睦邻友好,永不侵犯了。
这些所谓的“滞留人员”,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护卫和仆役吗?
她沉吟片刻,眼神深邃。
封印期间,她无法调动兵部力量进行大规模调查,也无权直接干涉京兆府事务。
但这丝疑虑,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她提笔蘸墨,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舐,墨汁在微寒的空气里似乎有些滞涩。她在那份简报的空白处,用清秀而沉稳的笔迹,缓缓批注了一行小字:
“着人留意其动向,元宵节前勿生事端。”
批注完毕,她放下笔,将简报重新合上。
容与的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远处似乎隐约传来几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语,夹杂着零星的爆竹声响。
元宵节……就在眼前了。
她端起手边微凉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入喉,带着一丝清苦的凉意。
元宵之夜,金陵城沉浸在节日的狂欢之中。
宫城正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各色彩灯高悬,流光溢彩,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食物的香气和人群的喧闹声。
宫城城楼之上,灯火通明,金碧辉煌。
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两侧,肃穆而庄重。
在万众瞩目之下,皇帝身着明黄色十二章纹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旒珠垂落,威严尽显。
皇后身着凤冠霞帔,仪态万方,紧随其后。
在侍卫和宫娥的簇拥下,他们缓步登上城楼最高处,面向城下万千百姓。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爆发,如同浪潮般席卷整个广场,百姓们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仰望着城楼上那至高无上的身影,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和对天家的敬畏。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百姓平身。随即,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烟火如同流星般呼啸着窜入夜空。
“砰,砰,砰!”
绚烂的烟花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轰然炸开,金色的火树银花,红色的牡丹吐蕊,紫色的流星雨,绿色的孔雀开屏五彩斑斓,流光溢彩,将整个金陵城的夜空妆点得如梦似幻,人群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和惊叹。
城楼上,帝后并肩而立,俯瞰着这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接受着万民的朝拜与欢呼。
百官垂首侍立,气氛庄严而喜庆。一切,都显得如此完美,如同画卷。
与此同时,远离城楼喧嚣的万通车行后院,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和紧张之中。
容易站在车行后院的空地上,眉头紧锁,脸色凝重。
他面前站着一个年轻的伙计,正是之前接待他的那位。
此刻,这伙计眼神躲闪,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胡掌柜……胡掌柜她真的出远门了,归期……归期不定。”伙计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重复着之前的话,却不敢看容易的眼睛。
容易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元宵佳节,万通车行虽不营业,但作为掌柜,胡三娘绝无理由在此时“出远门”,还“归期不定”。
这太反常了,联系到她前几日的异常关切,容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出远门?去哪里?”容易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说清楚!”
“这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伙计更加慌乱,身体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