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清秘堂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孔大人精神抖擞地踱了进来,虽然脸庞比前两日清减了些许,但脸色红润,眼神明亮,丝毫不见病态。他一进门,那标志性的乐呵声就先到了:
“哎呀呀,老夫的腰,坐不得硬板凳喽!”孔大人一边揉着后腰,一边熟稔地落座在太师椅里,立刻拿起紫砂壶惬意地啜了一口热茶。
容与忙起身问安:“孔大人贵体康复了?下官前日卤味粗糙,累得大人身体不适,实在罪过。下官……”
“诶!打住打住!”孔大人胖手一挥,打断了容与的话,脸上笑容灿烂得很,“说这话就见外了,那卤味顶顶好吃,老夫昨晚半夜起来,还咂摸着回味呢!要怪就怪老夫这张贪嘴的肚子,不争气,消受不起那新奇的番椒辣。”
他一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满脸的意犹未尽:“说起那番椒,行简啊,你不是说给老夫带点吗?方子虽好,没那辣味儿,总是不地道!记得下次多带点来!还有啊……”他眼睛滴溜溜转,压低声音凑近,“你知道城南还有啥好吃的藏着的?下次休沐带老夫去尝尝鲜?”
看着孔大人这副“好了伤疤忘了疼”、唯美食是图的样子,容与心中那点担忧尽去,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是,下官记下了。定当多多留意市井美味,与大人分享。”
孔大人满意地捋着胡子,重新靠回椅背,继续看他的闲书去了。
阳光透过窗棂,将他微胖的身影映在墙上,一派满足祥和。
清秘堂的氛围看似如常,却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就在日头当空之时,一声悠长尖细的唱喏打破这份安逸:
“圣——旨——到——”
一个身着绯红蟒服、面容和煦无须的老太监,在几名小太监的簇拥下步入清秘堂。正是御前首领大太监袁保!
整个清秘堂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包括孔大人,都立刻放下手中物事,起身垂首肃立。
空气仿佛凝固。
袁保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容与身上,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声音清晰平稳地展开明黄卷轴:
“翰林院编修容行简接旨!”
“臣容行简接旨!”容与上前一步,于堂中央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编修容行简,才识敏达,勤勉尽职,念其博闻广记,勤学善思,尤精于农事、工巧利民之道,特加‘侍诏’衔,秩从九品,添俸十石。责成尔兼领此职,校雠文史,以备顾问。望尔恪尽职守,不负朕望。钦此!”
“侍诏?!”这意料之外的加衔如同平地惊雷,在沉闷的清秘堂中轰然炸响。
跪在地上的容与尚未答话,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侧前方韩松脸上的瞬间变化。
那张惯常带着虚伪笑容的脸,在听到“侍诏”二字的刹那,如同被冰水从头泼到脚!惊愕、难以置信、嫉妒、愤怒……
所有情绪剧烈地混杂扭曲在一起,让他的五官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僵滞和抽搐。
就像……像一只猛然被人强塞了满口苍蝇,想吐又不敢吐,咽又咽不下,只能硬生生哽在喉咙里,憋得满脸酱紫,神情狼狈到了极点。
然而,这扭曲只持续了一瞬。
当袁保“钦此”的话音刚落,容与朗声领旨谢恩时,韩松脸上的表情竟如同变戏法般,瞬间完成了从惊怒扭曲到堆满谄媚笑容的切换。
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他立刻挤上前一步,几乎是抢在孔大人之前,对着刚起身的容与连声道贺:“哎呀!恭喜容侍诏,贺喜容侍诏!陛下知人善任,圣明烛照!容侍诏年轻有为,简在帝心,加侍诏衔,实至名归!实至名归啊!”
他的声音洪亮,笑容可掬,眼神热切得仿佛发自肺腑为容与高兴,仿佛之前那些冷嘲热讽、那些刻意刁难从未发生。
那副前倨而后恭、毫无廉耻的嘴脸,将“势利”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令人叹为观止。
不仅韩松,班房内其他人也都活泛了起来。几位之前对容与不冷不热、甚至因为韩松态度而隐隐疏远她的同僚,此刻脸上也堆起了热络而略显尴尬的笑容,纷纷拱手道贺。
“恭喜容侍诏!”
“容侍诏圣眷优渥,我等自愧不如啊!”
“侍诏大人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同窗!”
就连隔壁班房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专注于修史的供奉编修,经过清秘堂门口时,脚步也明显放缓了些许,对着容与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脸上多了几分客气的笑容。
短短一道圣旨,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从九品侍诏”虚衔,带来的却是天壤之别的地位变化。
皇帝亲口加衔,亲笔钦点“以备顾问”!
这意味着容与这条新入池的锦鲤,已非池中之物,她的名字,已清晰写入了皇帝随时想起的名单。
容与面色如常地应付着众人的恭贺,对韩松那令人作呕的谄媚也只是疏淡地微微颔首。
她心中一片澄明,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感叹:这翰林院,藏龙卧虎,状元辈出,便是探花,亦不过只是初踏龙门的一块垫脚石。
想当年自己金殿唱名、披红游街,何等风光,然而进入这清秘堂,若无孔大人几分庇护,若无这机缘巧合的“辣味风波”引出的“侍诏”之衔,怕也要在众多“前途无量”的人才中被迅速湮没,成为角落一颗无人问津的尘埃。
韩松之流的态度,世态之炎凉,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官场写照罢了。
如今,她手中看似握住了一枚轻飘飘的“待诏”棋子,却也意味着她真正地步入了权力漩涡的边缘。
一步一浮沉,皆需慎之又慎。
日光西斜,将清秘堂内纷繁的人影拉长。容与重新坐回自己的书案前,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档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