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良妃缓缓放下笔,转过身来,对着昭乾帝盈盈一拜。
声音平静如水,既无惊喜,也无疏冷,仿佛帝王的驾临与风吹檐铃无异:“臣妾见过陛下。”
她的容貌并非绝艳,眉目如远山含黛,鼻梁挺直,透着一股冰雪般的坚韧。
那双眼眸尤为特别,清澈如深秋高山湖泊,映着天光云影,却难窥其底,带着与生俱来的沉静和一丝难以言说的遥远。
“爱妃免礼。”昭乾帝上前虚扶,目光掠过画纸上的孤鹰,又扫过殿内清寒陈设,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与期待交织的冲动愈发强烈。
他坐到上首,低声道:“朕今日得空,来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
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却透着不易察觉的生硬。
“劳陛下挂心,老毛病了,并无大碍。”良妃依礼在侧首坐下,宫女奉上清茶。
一时殿内寂静,只有炭盆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的噼啪声。
侍立在侧的永宁宫掌事宫女明玉,小心观察着陛下和娘娘的神色,心中既期盼着帝妃能破冰言和,又隐隐担忧这表面的平静下蕴藏的寒流。
最终还是昭乾帝打破了沉默,找了个话题:“旭儿近来又在请旨,言北金边境不稳,请求增兵操练,以备不虞。这孩子……跟你一样,对北金之事,执念颇深。”
他的话语间带着一丝试探,也藏着一份对儿子野心的纵容与复杂。
提及裴旭,良妃眼中那泓静水终于泛起一丝细微涟漪,带着难以抑制的忧色与骄傲:“旭儿……性子倔强,认定之事十牛难拉。陛下为国守土,自有圣断。只是刀兵之事,牵连太多性命,臣妾只愿他……少造杀业。”
这个话题,不可避免地牵引出那座横亘在他们之间、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寒冰的大山。
昭乾帝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似乎让他略感松弛,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带着一丝恍惚的追忆:“执念……是啊,北地风霜,凛冽刺骨,却也……别有一番开阔。朕还记得当年,在那边境山林中,若非遇到那户纯朴的山民……”
良妃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她眼帘低垂,遮去了眸中瞬间翻涌又强行压下的剧烈情绪。
纯朴的山民?那分明是……
“……他们虽粗鄙,却淳厚善良,冒着风雪给我们送来热汤粗粮,留宿遮风……”昭乾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追述,“若非他们援手,朕与你,还有……容卿,恐难回还。”
他终于提到了那个名字,声音略有晦涩。
良妃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平静地看向昭乾帝,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冰雪般的冷冽:“陛下所说的,自是良善之人。”
只是后半句后,便含了压抑不住的讥诮:“只是……北地并非皆是‘山民’。许多所谓‘山民’,也不过是失了家园故土,被迫遁入深林,以求苟活的……旧国遗族罢了。风雪无情,人心……更难测。”
良妃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如同最寒冷的冰棱,精准地刺穿了昭乾帝刻意粉饰的记忆纱幕。
那“旧国遗族”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昭乾帝心头。
那不是普通的山民!那是……
被刻意回避、被他强行定性为“山民”的真相,良妃家人的身份!
昭乾帝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被一种被揭穿伪装的愠怒取代。
他将茶盏重重顿在案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人心难测?!哼!照你这么说,倒是朕当年错判了那户人家?错看了他们的‘良善’?以至于后来……后来那场祸事?”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暴躁。
整个殿内瞬间寂静如死。
明玉等宫女吓得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屏住了。
良妃面对着帝王的盛怒,身体挺直,未有半分退缩。
她眼中没有畏惧,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悲悯。
她看着昭乾帝那张因怒火而扭曲的脸,仿佛在看一个固执地用谎言编织外壳、却连自己都快要骗不过去的孩童。
她知道皇帝的性子,不能容人置疑,更不能容忍自己“犯错”。
她无法为了安抚他而违背良心,附和那“淳朴山民”的谎言,因为那等于抹杀了她家人的血和身份。
可现实又如何呢?
她最终只是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孤寂的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臣妾……并无指责陛下之意。世事纷杂,陛下亦非全知神明。所见所遇,自有其时运机缘。”
“当年之事……已是前尘,孰是孰非,皆是定数,又何必再提?”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回避,用所谓的“定数”来消解对错。
这是她的智慧,亦是她无奈的自保。
“何必再提?!”昭乾帝猛地站起身,怒极反笑,“好一个‘何必再提’!你心中……终究是不肯放下的!”
他仿佛看到了良妃那份平静下深埋的疏离与无法磨灭的伤痕,那比激烈的控诉更让他焦躁!
他不禁想:如果当年留下的是容子瑜……她待他,是否会有些不同?这念头如同毒蛇,反复在他心中种下毒种。
“罢了!既然爱妃身体无碍,朕便不扰你清修了!”昭乾帝拂袖转身,怒气冲冲地朝殿外走去,将那幅描绘孤鹰的画晾在了寒凉的殿中。
“臣妾恭送陛下。”良妃起身,对着那愤怒离去的背影,深深福下,声音平静如一。
袁保担忧地看了一眼良妃,谦恭地行了个礼,而后才追着昭乾帝离开。
殿门开阖,带进一股冷风。
昭乾帝的龙辇远去,留下永宁宫死一般的沉寂。
明玉立刻上前,担忧地扶着良妃冰凉的手:“娘娘……”
她眼中含泪,却不知该如何劝说。
这样的情景,她们这些年也看了无数回,从最初的惶恐到如今的习惯,最后只余对自家主子的怜惜。
良妃轻轻挣脱开,重新走回窗边画案前。
窗外,一片新发的叶子被风吹落,打着旋儿跌入尘埃。
她拿起画笔,蘸了点墨,在那展翅欲飞的孤鹰翅尖上,又添了一抹极其浓重、仿佛凝固的暗色寒霜。
良妃凝视着画,仿佛凝视着那片再也回不去的故国。
清澈的眼底深处,终是浮起一层雾气,却又迅速被她强行压下,唯余一片深沉的冻土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