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坞的夜是慢的。
不是安静的那种慢,是所有事都在流动,但都压着不让声出来的那种慢。水在动,柴油机在喘,码头的绳子在晃,连钠灯上那层潮气都像是呼吸。可偏偏,没人敢大声说话。
顾星阑握着那块乌金令,指腹摩着篆体“顾”的那一笔龙尾,掌心被那股冷劲一点一点往里渗。他感觉那股力没有消下去,反而慢慢在体内定了位置。
不是往上冲了。
不是刚刚那种“心口要炸开”的热。
而是开始稳。
就像有人往你身体里塞了一枚小炉子,刚点火时噗的一下冒火星,现在火稳了,在低烧,但不再乱窜。
系统的字还没有完全散掉。
【《龙渊息法》二转模块:小周天·暗潮】
【状态:初启(未完全解锁)】
【当前循环:1\/12】
后面还有一行很小的提示:
【注意:二转态下,近身搏杀时可锁对手节奏。禁止长时间硬抗正面重撞,未覆盖筋骨强度,易拉裂旧伤。】
他看着那行字,嘴角抬了抬。
系统是真的像个死板的老头子,什么都要提醒一句,甚至连“别逞强”都写上了。
他刚想把注意力从系统那块虚光里抽回来,林安雨的手指抬了抬:“你现在听我说话还会卡气吗?”
“不会。”他回到现实,眼神落回她身上。
“心跳?”她压低声。
“正常。”他是真的正常了。这次不是硬撑。那股乱流现在安安分分地趴在他丹田那一块,像一圈细浪,一圈圈绕,不像之前他打架那种“外爆”。这是内走。
说白了——胎藏六层之后,他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小周天。
以前“练气”“筑基”那种说法,在这个时刻对他来说,直接老掉了。
他抬手,将乌金令塞进内衫口袋,压在心口最靠近皮肤的地方。那块令贴上去的时候,他的心窝又轻轻热了一下,像在说“记得我”。
“我们走近点。”他对林安雨说,“看清楚赵烈现在拉的‘水路’是谁。”
“行。”她应。
她不是跟着他,是和他一起往前。这点区别很细,但很真实。她现在不是“跟老公冒险的小妻子”,她是“我在你右后半步,是你阵后医阵,也是你的第二只眼”。
两人身形一起往堤道那边靠近。
陈峰已经撤回去,猫在他们来时那一排集装箱的阴影里。他背贴铁皮,蹲下,拿出手机,调到极低亮度、无声录像,镜头从集装箱的缝里慢慢端出来,对准宫家舱门方向。
他本来是个冲在第一线的人,动不动“我抡铁管给你上”。现在他学会了一个更致命的活:他在记录谁跟谁勾肩,谁在哪盏灯下说话,谁在谁身后点头。
换句话说,他已经在学怎么杀名声,而不是只杀人。
他把镜头稳住:“顾哥,我能录到赵烈的侧脸和那俩跟他站的人。声音有点远我先照口型,能补得上,我回去标注。”
“别太久。”顾星阑说,“录够脸,别让人抄你背影。”
“明白。”陈峰压下去,整个人像钉进铁皮的影子。
钠灯那边,赵烈正压着嗓子说话。
他们离得还不算很近,但胎藏境之后,感知力就不是普通人的五感了。本来这种距离只能看见动作和唇形,现在顾星阑能“听”到声音里的气浪。不是清晰对白,是“这人声音发力在哪个腔位”的细微震感。
他能分辨出情绪。
——赵烈现在是在撑。
撑=他没底气。
“你们宫家的水口要价太高。”赵烈说,嗓子压得很低,强行压出一种“我跟你说兄弟话”的松,“三成?我不是没见过天龙。我赵烈一条夜线扛了这么多年了,哪回我吞别人三成?我都是让人吃饱了混口饭。”
顾星阑心里“呵”了一声。
“听口气,他想谈低。”林安雨轻声。
“嗯,他还想装自己是爷。”顾星阑说。
他们能听见的第二个声音,是宫家那边的。
不是赵烈的人,是那名“宫家水口”的老手。那人声音很平,像在报价格,不带感情:“不是三成,是两成五。水面挂我们名,船是我们的人,舱也是我们。你要的是夜里一口顺路,你要我给你让出一截?那这口子就是我们在对外开‘方便之门’。那我冒的风险怎么算?”
“我自己扛。”赵烈压着嗓,“别说得像我拖你下水。我在北崖也不是没给你们挡过子弹,对吧?我们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宫家那边的人笑了,很轻,“你白天在北崖被人按了半膝,整条卸货坡都看见了。现在半个北崖都在等:你晚上到底怎么补。”
那几句话,是带刀的。
宫家那边的人压低声音继续说:“我们愿不愿意在自己舱口认你一声‘自己人’,不光是给你面子。我们是在替你说话。明天外面问起来,要的是‘赵烈有宫家’。你要的是这个,对不对?”
顾星阑“呵”的那声更明显了。
他不用看就知道赵烈脸色怎么变。
这已经不是谈价,这已经是明晃晃写宣传文案了。
——“赵烈现在有宫家,他不是倒了,他有水口。”
——“水上的兄弟都看到了吧,宫家出舱给他站位。”
明天北崖那帮散口子的小老板、夜里开车的、码头的、冷链转手的,听到这种话会怎么想?会觉得赵家还行,没死,还能撑一摊。会觉得“看吧,赵烈还是能罩得住,没被人踩成泥”。
这就是面子。
赵烈想买这个。
而宫家,想卖。
要价是两成五。
不是“货钱两成五”,是“你今后走这条水口,我拿两成五”。那几乎是接近明抢了。
他在买保护。
这话对外传出去,杀伤大吗?其实对老码头人还好,因为码头这边什么价都有人咬。
但对北崖夜线来说——就致命了。
北崖那群人听到的版本,不是价,是结构:“赵家靠宫家站回来的。”
这就够了。
这比今天当场把赵烈打跪都要狠。
林安雨盯着那边,轻声:“你要的是这个。”
“对。”顾星阑说。
“你打算怎么用?”她问。
“明天开始,”他说,“我不需要动手。我只要让每个人都知道——他不是‘天龙夜线的狠角’,他是‘宫家临时合作对象’。”
他说出“临时合作对象”这六个字的时候,语气是真冷。
这个词听起来不暴力,可在他们这个世界里,这句话比“我打死他”还难听。
你从“我罩场”的位置掉成“我是别人暂时用一下的人”。这是脊梁骨打折。
陈峰那边正在录像。他镜头稳得很,连手指的微颤都被他压下去了。他不是在拍血腥,他是在拍坐姿。
他在拍赵烈的位置——他站在车边,车是斜挡的。宫家那个人呢?并没有站他身后,而是半侧,正面对着舱口,等于让所有看的人都默认“宫家这边是在主位,赵烈是来谈”。这个站位一拍下去,比一百句骂都伤人。
“够了,撤。”顾星阑低声。
“收到。”陈峰立刻收手机,退回影里,压整个身体线。
风又压了下来。
一瞬间,一切又回到只剩潮气和引擎的夜。
顾星阑这才真正往后退,转回到那片旧集装箱的阴影。他的手还握着乌金令,指骨因为长期紧张而显得有点白,青筋微微起。
林安雨在他身边,没有急着说话。她看他指骨那块白,眼神里那点“我刚刚真想骂你”的火又上来了一点,但她还是压住了。
她没吭声,她只是自然地抬手,把他的拳头按了按,让他的指关节松一点,不至于一直死抓着。
这种小动作亲密得吓人,但在他们两个之间已经完全自然了。她不是“撒娇”,她是在把他身体某些状态从“随时准备拼命”调回“可以冷静判断下一步”。
她把他的手握松一点,声音轻轻的:“疼不疼?”
“不疼。”他回答。
“别骗我。”她抬眼。
他笑了一下:“真不疼。胎藏之后,骨撑得住了。”
她没接“厉害”那种话。她的注意还在他的肩锁,指腹轻轻摸了一下他肩胛下缘那条线,像确认有没有新崩裂:“刚才那一下你拦得太死。我能压回去,但你肩胛和锁骨这一节还在长,你别觉得自己无敌。”
“我知道。”他说。
“你不知道。”她淡淡道。
他“嗯”了一声,算认了。
她垂眼,又问了一句,声音更轻了:“呼吸真的稳回来了?”
“稳了。”他说,“你刚才压得很好。”
她这才呼出一口长气。眼睫弯了一下,眼神很安,却有那么一瞬间的软,像她终于从“医阵状态”退回成“太太状态”。
她抬头看他,认真又直接:“以后你一感觉心口那股热要冲,就叫我。别自己硬顶,你听到没有。”
“我刚不是叫你了?”他小声笑。
“早点叫。”她说。
“好。”他点头,“听老婆的。”
这一句出来,陈峰在旁边差点笑出声又憋回去,脸差点憋红。他是真的服,而且他觉得“听老婆的”居然让整个人的张力不降反升,反而更稳了。
他心里很清楚,这俩不是在秀恩爱,这是在建立一种“这是我们俩的战线”的共识。他们现在就是一个单位。
不分前后,不分谁保护谁。他俩在这城里已经是一股气。
“下一步,”陈峰压低声线,“我们怎么走?回不回北崖?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开始往夜线的人里丢说法了?我有几个微信群,可以半夜先把话放出去——那种‘兄弟我刚在江坞看到的,我操’的口吻,最传得快。”
“别急。”顾星阑说,“明天早上之前都别动。”
陈峰愣:“为啥?这事不抢先手?”
“我们得让两个点同步发生。”顾星阑说,“第一,北崖的人听到‘赵烈靠宫家’,这个会把他的脸打裂。第二,宫家听到这句话,再听说‘有一只不知来源的手在他们码头动了,三息清钢索’,他们会比赵烈更慌。”
“……对。”陈峰眼神亮了一下。
“两个点要同时炸。”顾星阑压低声,“要不然赵烈还能在宫家面前装得很硬:‘兄弟你看,今晚我们也是一起扛的’,宫家的人就会觉得——‘这个人虽然狼狈,但还能用’。我要的是让宫家在心里动一瞬间:‘我们是不是也被人点了名’。”
陈峰慢慢咧开了嘴:“懂了。”
“记住今天灯位,谁站哪,谁背谁,谁给他让出主位。”顾星阑说,“我明天叫你说话的时候,你发出去那一版必须带这些细节。细节越具体,越像亲眼看的,越真。”
“行。”陈峰点头,声音压得很低,“我回去就剪。我再让我们的人放风,‘我们还没动手’,‘我们站在堤道外面’,‘宫家自己给他撑的’,‘结果有个影子下来一刀割了线’。这就不是我们下的手了,是城里冒出来的另一路。”
“对。”顾星阑淡淡,“城里开始会有一种说法——天龙不只有八家。”
陈峰舌尖顶了下后槽牙:“那我们就抬他们出来了。”
“他们自己也终究要出来。”顾星阑说,“不然他们不会在我们面前亮这块令。”
他又摸了摸心口的位置。乌金令就在那里,贴肉。那一圈冷意稳定地窝在他丹田回路里,像一口井。
“这个东西,”陈峰忍不住问,“真的就是那个传说的顾家给的?”
“一定是顾家。”林安雨淡淡说。
陈峰看向她:“你这么肯定?”
“这令纹叫‘渊曜系’。”她说。
这是顾星阑刚才从系统界面看到的词,她现在直接说了出来。她眼神平,“‘渊曜’是顾家的老系名。不是现在外面听得到的那个‘民俗医研站’,是他们山里的叫法。你在天龙城里,不会有人随口把‘渊曜’两个字挂嘴边,也不会有人敢乱用顾这个字当令纹。”
陈峰低低吹了个口哨,没吹出声,纯呼气那种:“那就是……他们承认你了?”
顾星阑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半秒,指节在令牌边缘轻轻敲了一下。
然后他说:“至少有一只手承认我了。”
这一句,不是轻。
这句话,等于他第一次,不是靠猜,不是靠“我应该有点来历吧”的安慰,而是有了实物、有了“血脉吻合度87%”这种数字的锚。
他从来不是真的在乎“你们是不是很厉害,很神秘”。他在乎的是“我是不是一个被丢出来的多余品”。
现在,这个乌金令,用最直接的方式回答他:不是。
不是多余品。
不是垃圾。
不是“顺手放孤儿院里随缘活不活得下去的小孩”。
不是。
他的脊柱那里,很轻很轻地动了一下。
不是发抖,是像很紧很久的一段弦,松了一点。
林安雨看见了。她没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她知道这种话等于在他刚刚站稳那一厘米土的时候又往后推他一下,会有点不尊重。
她只说:“他让你‘退半步’。”
顾星阑:“嗯。”
“你会退?”她问。
“这一口,退。”他说。
她点头,没劝不退。
陈峰听到这点,有点急:“我们现在就走吗?不看他们下一步?不跟他们正面杠一下?我真想看赵烈那张脸被扇歪——”
“不用。”顾星阑说,“今晚我们不再上灯。我们不成为他们这个画面的‘参与方’。我们是拍的人。我们要让这事明天传出去是‘赵烈抱了宫家的腿’,不是‘顾星阑冲上去跟赵烈撕’。你懂这个差吗?”
陈峰马上点头:“懂。我们不能让人说成‘是我们压他’,而是‘他自己没站住,是别人给他扶起来’。这个恶心得更久。”
“对。”顾星阑说,“现在撤。”
陈峰一抖身,把手机塞进内层口袋,整个人跟影子似的往回退。
他们三个人顺着来时路,绕过集装箱,重新回到车边。那条废吊机“唰”过银光的方向,再看时,已经完整地被黑暗吞掉了,像那里从来没人站过。
江坞那头,舱门的灯还在,赵烈还在撑。他还在压嗓子跟宫家那边的人说“都是兄弟”这种话,仿佛他不是刚刚差点被卡出三条钢索的“跪位”。
他还觉得自己局还漂亮。
他不知道,这一夜,他的站位、用词、姿态、甚至他的停车角度,明早都会被发成各种版本,丢到北崖车队群、冷链群、夜市摆摊群里。
他也不知道,那三条钢索,已经让一个叫“宫家”的老水口,成了“你们是在一起卡人脖子”的共犯。
回到车边,车门一关,车厢里短暂封住潮气和柴油味,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陈峰第一时间坐副驾,手机已经在手,手指飞快敲备忘:“时间点22:47-22:53。地点江坞宫家旧舱。画面:赵烈靠车,宫家主位,水路手在旁。原话重点:‘我们愿不愿意在自己舱口认你一声自己人,是在替你说话’,‘明天外面问起来要的是“赵烈有宫家”’,‘我们是在为你开方便之门’。价格:两成五。附加:钢索三道,封膝跪颈,三息之间被切断,有未知护影,下令“退半步”。”
他边打边低声念,怕错了。
顾星阑:“加一句:‘这不是我们动手’。”
陈峰:“懂。”
林安雨:“加一句:‘他没敢抬头跟我们对眼’。”
陈峰一愣,然后笑得压不住,轻轻发出一声“噗”的闷笑:“这句好杀人。”
“记。”顾星阑说。
陈峰点,打上去。
然后他把手机反扣在腿上,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把刚才那股“老子随时准备冲上去跟人拼命”的线抽出来,重新塞回身体里。
“明天你叫我发,我就发。”他说。
“嗯。”顾星阑应。
这时候,小小的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一点。
沉默里,安雨的指尖又摸上顾星阑的手腕,像是本能动作:“现在呢?暗潮还在你里面走吗?”
她不是问好玩吗,她是问危险。
“在走。”顾星阑说,“不过它现在自己规矩了,不往上顶。你刚才压得很好。”
她轻轻呼了口气,那点紧绷才放下来。
她靠在他这边,半个肩轻轻挨着他。不是要撒娇,是她在用自己的呼吸节律继续把他的呼吸压缓。她太清楚这种“境界跨一格之后的首次回流”有多危险:稍微一冲,脑子就会发闷,眼前发白,人会在错误的时间变慢半秒,那半秒在这种地方=死。
“你现在是胎藏第六层。”她说。
“嗯。”他说。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问。
“意味着我终于不是‘能打’这么简单了。”他偏头笑了一下,声音低得贴她耳骨,“意味着我们可以开始真正把别人的节奏按在手里。”
她眼神抬了一下,认真地看着他:“还有一个意义。”
“说。”他问。
“意味着你已经开始进入他们那个层级了。”她说,“你已经在走那个系统里的路了,不是我们自己乱叫的‘练气筑基’的野路子了。你已经在他们口径里了。”
他沉默了一下。
然后很轻很轻地说:“嗯。”
她柔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吗?”
“我可以去问他们了。”他说。
她点头:“对。”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陈峰心口像是被人用指头戳了一下,他抬头:“你们现在就要去青岚?”
“不会是现在。”顾星阑说,“不是半夜翻山,太蠢。我们明面要走‘康复咨询’那条口。”
他把指尖送到心口,点了点那块压着乌金令的位置:“这块令的另一面是什么?青岚自然保护区·民俗医研站·入山许可。这是合法牌照。这就是门。”
陈峰皱眉:“你要假装是患者?进‘民俗医研站’那栋楼?”
“不是假装。”林安雨说,“他本来就该去。”
陈峰一愣。
林安雨侧头,看着顾星阑的肩锁,指腹轻轻按了一下那块她前两天才给他正回去的骨头线,语气很平:“他肩锁骨这节还没完全愈合。外伤恢复,内息冲击叠加,本来就需要后续调理。明面上,我是林家太渊系医师,带夫君去‘民俗医研站’做恢复性评估和后续治疗。任何人问,我都能拿医理说话,谁也挑不出错。”
陈峰愣了愣,然后缓缓咧开嘴:“靠……这叫上山,还能上得这么正大光明啊。”
“必须正大光明。”顾星阑说,“我现在不适合偷偷摸摸。我一旦用偷的方式爬进去,不叫回家,叫投靠。别人一句‘你是不是想抱大腿’就能把我话头压死。”
他说到“抱大腿”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是冷的。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句。今晚他们亲眼看见赵烈在当众演“我有宫家”。那个样子,是他最不想活成的样子。那种姿势,像一条被人踢翻在地的狗,硬撑说“我没跪”,却整个身体结构都在告诉所有人:你就是在靠别人给你撑着脸皮呼吸。
他绝对不想成为那种。
“我要正面上山。”他说,“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来谈的,不是来跪着求庇护的。我是血脉,不是外招佣兵。”
车厢里安静了两息。
陈峰小声道:“你真打算问他们?问他们你到底是什么?”
“我要问。”顾星阑说。
他的声音稳得吓人,不是冲动,不是“我要答案”的那种爆,是沉下来之后的那种坚定。
“我要问——为什么我会被丢出去。”他说,“我要问,当年是谁把我从山里送下来的。我要问,是谁改了孤儿院那一份档案,把资助方抹掉了。我要问,他们当年是为了护谁?”
陈峰喉结动了动,没接。
他第一次听顾星阑把这些话说得这么白。
以前这种问题只会从别人嘴里冒出来,带嘲讽——“你那身板儿不像野路子,是不是有后台啊?”
以前他也只会笑一声,不接。
今晚,是他第一次承认“我要问”了。
林安雨盯着他,眼神柔却稳:“还有一件事。”
“嗯?”他偏头看她。
“你要准备好他们问你。”她说。
他轻轻眯了一下眼:“问我什么?”
“问你,你到底要什么。”她说。“你是要人,还是要地,还是要名。”
车厢里安静下来。
这句问话听起来像简单的选择题,但其实是在试心脉。她不是在威胁他,她是在提前告诉他:对方不会直接说“来吧孩子我们带你回家”。对方会先掂他。
“‘要人’,就是你要他们这群人本身。你要回脉,你要回护,你要承认你是他们的人。”她说,“‘要地’,就是你想拿他们这股力量去介入天龙的地盘,拿地线,收口子,重新划边。‘要名’,就是你想拿他们的名头去压别人,让别人闭嘴,说‘这人是青岚系的,最好别动’。三条不一样。”
她眼神落在他脸上,语气很坦:“他们会问你。”
陈峰听得头皮又紧了紧,喉咙慢慢滚了一下:“这听着不像是收儿子,这听着像是面试族中继承人……”
“他们不是慈善机构。”林安雨平静,“他们不会因为你可怜就给你,他们只会问——你是不是他们的人。‘是不是他们的人’,跟‘你有没有血脉’,不是一件事。”
这句话一出来,车厢里的空气陡然定了一下。
顾星阑没有马上回。
他把头靠在座椅背上,眼神往前看,像在看夜色以外的更远的地方。
车窗外,江坞的灯光还在,舱门那边还在进行那场“我没跪”的自我安慰戏。宫家的那个人还在给赵烈挂“自己人”的旗子,试图把明天早上的话术定死。整片水口还在装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们这边,已经往下一步走了。
很久之后,他轻轻开口:“我不想要地。”
陈峰吸了一口气。
“我也不需要他们的名去吓人。”顾星阑继续,声音很低,很清楚,“吓人是下策。我靠谁的名去吓谁,那谁就会说‘你就是靠谁谁谁的’。我不做赵烈。”
陈峰喉结动了动,没敢插嘴。
“我要人。”顾星阑说。
车厢里,这三个字落下的时候,像往铁皮内侧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不响,却在耳朵后面留下余震。
他不像在说口号,他像是在把某个压在心里很多年的答案,终于用他自己的嘴说出来。
“我要知道,我是不是有人。”他说,“我要知道,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说‘他的命,算我们的’,哪怕只是一句话。我要知道,当别人想拿我当棋子的时候,有没有一只手会像今晚这样出来,直接一刀把钢索切断,然后说句‘退半步’。”
林安雨看着他,眼神很亮。
不是那种眼泪汪汪的亮,而是一种“终于”的亮,就像她心里的某口闷火终于有了落点。
她轻声:“那我们明天上山。”
“明天白天。”他点头。
他指了指自己肩口的那块:“我们就按这个理由进青岚——康复评估,康复治疗。你是我主治的医师,我是你合法配偶。我有外伤,我有内息冲撞,我有急需调理的风险。我需要上山休养。我们合规走门口。”
陈峰抬头:“我呢?”
“你先留在天龙,不跟我们一起去。”顾星阑说。
陈峰当场就想跳:“为啥?你们上山,我在下面干嘛?我不放心——”
“正因为你不放心,所以你在下面。”顾星阑说,“我进山不能带太多味道,不然像带着小队投奔。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来占口子的,我是去问个说法。所以你不跟我上去。你留城里,盯北崖,盯江坞,你明天一早把今晚的版本放出去。你是我们在下边这口的手。你也是我们明天回不回来、回来之后是什么局势的底牌。”
陈峰一下沉住了。
他眼神收回来,极认真地一条条把这些话按进心里。他不是蠢,他知道这一步有多重。
“好。”陈峰点一次,“我守。”
“还有,”顾星阑说,“你帮我照看我们的兄弟。告诉他们——我们没退。我们只是换个地方下棋。我们明天不出现,是因为我要去把明天之后的棋盘搬到我们这边来。”
陈峰点头:“懂了。”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吐掉,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整个人压进副驾驶的椅背里,像把自己整个重新钉进这趟局。
“顾哥。”他又抬头,声音很低很低,“我真他妈服你。”
顾星阑偏头,笑了一点:“少肉麻。”
“滚。”陈峰笑了一下,眼眶却红了点,“别让我明天丢人。你回来就行。”
“我会回来。”顾星阑说。
车灯没开。江坞外环的那点废灯光透进来,把三个人的影子压在仪表台上,像三块不同的线条叠在一起,又往前延。
林安雨靠在他肩头,轻轻闭了一下眼。
她嘴里轻声道:“胎藏六层,二转暗潮初启。呼吸顺。肩胛线没再崩。心口冲压已下。可以上山。”
那不是撒娇,是医嘱。
“可以上山。”顾星阑重复。
胎藏六层。
乌金令。
渊曜系令纹。
青岚入山许可。
“退半步。”
他心口那团“暗潮”气悄悄流了一圈,跟着他的呼吸一点点稳下去,就像慢慢适应了它本来就应该在这里。
车子发动,引擎声吞掉潮气一瞬。
江坞身后,宫家的灯还在假装“平常夜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实际,天龙这座城,在这个夜里,已经被悄悄改了格局。
不止八家了。
还有一只手,带着乌金令,带着“顾”字,带着“只护血脉”的底线,从山里伸了下来,轻轻敲了他一下,像在说:
你不是没人。
——
车开回天龙。
江水把最后一层灯光吞下去。
第二天白天,他们会去青岚。
不是投靠。
是问脉。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