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雪落无声（终章）
雪从后半夜开始下，悄无声息地，等到天亮时，整个南水县城已经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白。王超推开家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院里的老树枝桠上堆满了雪，偶尔有雪团“扑簌”落下。
他推着自行车出门时，车轮在雪地上轧出两道清晰的痕迹。街上静得很，只有扫雪的声音——“沙、沙、沙”，像蚕吃桑叶。偶尔有早起的孩子跑过，留下一串欢快的脚印和笑声。
玻璃厂的大门已经开了。看门的老孙头正在扫雪，看见王超，直起腰来：“厂长，这么早？”
“孙师傅早。”王超停好车，接过扫帚，“我来扫，您歇会儿。”
“使不得使不得。”老孙头连忙摆手，但王超已经扫了起来。
雪很厚，扫起来费力。但王超喜欢这感觉——一下，又一下，雪堆到路边，露出青石板路面。厂区渐渐清晰起来：车间、仓库、办公楼，都静静地立在雪中，像一幅水墨画。
工人们陆续来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格外清晰。
“今年这雪真大！”
“可不是，瑞雪兆丰年嘛！”
“王厂长，您又扫雪呢？”
王超笑着点头，继续扫。扫到厂办门口时，张涛也来了，接过另一把扫帚：“厂长，我来。”
两人并肩扫着雪，谁也没说话。扫帚划过雪地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传得很远。
八点整，全厂职工大会在食堂召开。这是年前最后一次会了。
王超站在前面，看着台下熟悉的面孔。雷师傅坐在第一排，头发又白了些，但精神很好。张涛在他旁边，腰板挺得笔直。李小军那些年轻人，眼里闪着光。还有那些老工人、女工、刚进厂的新人……三百多张脸，一百多个家庭。
“同志们，”王超开口，“又是一年过去了。”
食堂里安静下来。
“这一年，咱们厂做了很多事。”他声音平静，像在说家常，“光学玻璃的订单稳定了，医用玻璃试制成功了，新仓库建起来了，技术学校办起来了。咱们和县中学的合作，成了地区的典型。”
他顿了顿：“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咱们厂这三百多个工人，都有活干，有饭吃，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踏实。”
台下有人点头，有人抹眼睛。
“明年，咱们还要做更多事。”王超继续说，“医用玻璃要正式投产，技术学校要扩大规模，还要想办法建职工宿舍——让家远的工人，不用每天奔波。”
他环视全场：“路还长，活还多。但我相信，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掌声响起来，热烈而持久。
散会后，王超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去了车间。工人们已经开始年前的设备检修和维护。机器停了，车间里少了往日的轰鸣，多了老师们傅指导徒弟的声音。
“这里要仔细检查，轴承有没有磨损……”
“润滑油要换新的，过年期间机器停了，更要保养好……”
“工具要清点，一件不能少……”
王超走过一个个车间，看着，听着。在深加工车间，雷师傅正在教几个年轻工人检修退火窑。看见王超，他招招手：“厂长，来看看这个。”
王超走过去。雷师傅指着窑膛内壁：“你看，用了三年了，耐火砖还这么好。当年咱们改造的时候，多少人说不值得？现在看，值不值？”
“值。”王超点头，“太值了。”
“明年我想再改一次。”雷师傅眼睛发亮，“现在有经验了，能改得更好，能耗还能再降。”
“好。”王超说，“过了年，咱们就立项。”
中午，雪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雪地闪闪发亮。王超在食堂吃了饭，和工人们坐在一起。大家说说笑笑，讨论着过年的打算。
“今年我家那小子考试考得好，答应给他买双新鞋。”
“我媳妇快生了，就这几天的事。”
“我娘从乡下来了，今年过年热闹。”
王超听着，心里暖暖的。这就是他想要的——让每个工人，每个家庭，都有盼头，有希望。
下午，他去了县中学。学校早已经放假了，校园里静悄悄的。周校长还在办公室，看见他来，很高兴：“王厂长，正想去找你呢！”
“周校长，过年好。”王超笑着递上一包糖果，“给老师们甜甜嘴。”
“哎呀，太客气了。”周校长接过，“明年咱们的合作还要深化。我们想组织学生，暑假期间到你们厂参加劳动实践，真正动手干干。”
“这个想法好。”王超说，“具体方案，过了年咱们详谈。”
从学校出来，王超又去了纺织厂、食品厂、机械厂……给那些这一年里帮助过玻璃厂的老朋友拜个早年。东西都不贵重——自家做的黄元米果，厂里产的玻璃工艺品。但情意重。
傍晚回到家时，天又阴了。李秀兰在灶间忙活，香味飘出来——是在炸丸子。王玥带着王瑶在院子里堆雪人，两个小姑娘冻得脸红扑扑的，但笑得很开心。
“哥，你看我堆的雪人！”王玥指着院里那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好看。”王超蹲下来，帮她们把雪人的鼻子安好。
王建国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春联：“超儿，来，看看今年写什么。”
父子俩在堂屋里铺开红纸。王建国研墨，王超裁纸。墨香混着灶间的饭菜香，是过年的味道。
“爸，今年您想写什么？”王超问。
王建国沉吟片刻：“还写去年那副——劳动创造新世界，勤俭建设好家园。横批……万象更新。”
“好。”王超铺好纸。
毛笔在红纸上行走，墨迹饱满有力。王超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孩子时，看父亲写春联。那时候父亲的手还很稳，头发还是黑的。
时间啊。
春联写好了，晾在桌上。王超走出堂屋，站在院子里。天已经完全黑了，雪又开始下，细细密密的，在灯光下像撒盐。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有心急的孩子，已经等不及了。
王玥拉着王瑶进屋了，两个小姑娘的手都冻得冰凉，但心里热乎。李秀兰喊吃饭，声音从灶间传出来，温暖而踏实。
王超没有马上进屋。他站在雪中，望着远方。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刚接手玻璃厂时，那个发不出工资的烂摊子。想起第一次接到仪表厂订单时，工人们眼里的光。想起雷师傅带着技术组攻克难关的日日夜夜。想起张涛为了赶进度，连着三天没回家。想起李小军第一次站在讲台上讲课，紧张得手抖。
想起姐姐出嫁那天，满院的喜庆。想起小瑶瑶被捡到时，全家的反应。想起父亲越来越弯的腰，母亲越来越多的白发。
想起那些远方的亲人：在洪城的堂哥，在省城学习的舅舅，在北方的堂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地活着。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肩上，头发上。但他不觉得冷。
因为他知道，这场雪过后，就是春天。雪水会滋润土地，种子会发芽，树木会抽枝。工厂的机器会重新轰鸣，学校的铃声会再次响起，街上的行人会多起来。
生活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循环往复。有艰难，有收获；有别离，有团圆。但总归是向前的，总归是向上的。
而他，会继续守在这里。守着这个厂，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份平凡而珍贵的日子。
屋里传来王玥的喊声：“哥，吃饭了！”
王超应了一声，最后望了一眼远方。县城笼罩在夜色和雪幕中，但点点灯火像星星，温暖而坚定。
他转身进屋。门关上，把风雪关在外面。屋里，灯光温暖，饭菜飘香，家人都在。
这就是他的世界。不大，但足够温暖；不完美，但足够真实。
而他，会用自己的双手，守护好这个世界。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覆盖了街道，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过去一年的所有痕迹。
但王超知道，当雪化时，春天就会来。而玻璃厂，这个家，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会在春天里，继续他们平凡而坚韧的生活。
这就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