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棉田就浸在一片湿润的绿里。麦生蹲在最早显蕾的那棵棉苗前,手里捏着片刚摘的苦楝叶,叶片的涩味混着露水的清凉,扑在鼻尖上。他盯着蕾尖看——不过一夜功夫,那粉尖又浓了些,像胭脂在苞叶间晕开,把外层的绿都染透了半分。
“该换草木灰了。”哑女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湿意,她提着半袋新烧的草木灰,灰粒比昨日的更细,像筛过的面粉。她往蕾周围的土上撒灰,指尖捻着灰粒,均匀得像给棉苗镶了圈银边。“虫怕新灰气。”她比划着,又指了指蕾尖的粉晕,眼里的光比粉尖还亮。
麦生学着她的样子撒灰,手腕轻轻一抖,灰粒便顺着指缝落下,在土上积成薄薄一层。他忽然发现,这蕾的苞叶比昨日张开了些,能看见里面卷着的花瓣尖,像握着拳头的小手,正一点点松开。“再有三天,是不是就能见着花瓣了?”他问,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盼。
春杏挎着陶罐走来,罐里是泡好的蓖麻叶水,深绿色的汁液上漂着层细沫。“别着急,”她笑着往蕾上喷了点水,“这蕾得慢慢来,色越浓,将来开的花越艳,结的桃越实。就像酿米酒,发酵得足,酒味才厚。”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苞叶,“你看这苞叶多厚实,是个能憋住劲的。”
小虎扛着竹梯过来时,裤脚沾着草叶上的露水。“得给高些的棉苗加第三层支架了,”他把竹梯靠在棉秆上,“你看这枝桠都快垂到地上了,蕾压得沉,再不托着要折。”他踩着竹梯往上爬,棉绳在手里绕成圈,轻轻往枝桠上一系,“松松的就行,别勒着蕾长。”
麦生扶着竹梯,仰头看小虎在枝桠间穿梭。高处的蕾也在悄悄变色,只是藏在叶缝里,不仔细看难发现。有朵蕾被叶片挡着,粉尖只能从叶隙里漏出点,像捉迷藏的小姑娘,逗得人总想拨开叶子瞧个真切。“虎哥,那朵蕾藏得深,也得喷药不?”
“当然得喷,”小虎低头朝他笑,“越是藏着的越得顾着,虫就爱找这种背阴的蕾下嘴。”他系完最后一根绳,从梯上跳下来,“等会儿你俩负责给叶底的蕾喷水,我去割些蓖麻叶,铺在垄沟里挡虫。”
日头升高时,雾散了,阳光透过叶隙落在蕾上,把粉尖照得透亮。麦生和哑女提着小喷壶,专找藏在叶底的蕾喷水。蓖麻叶水带着股特殊的涩味,喷在蕾上,水珠顺着粉尖往下滚,像给胭脂洗了把脸,反倒让那粉色更显鲜活。
“你看这朵,”哑女拉着麦生的手,指向棉苗根部的一簇蕾,那里的粉是浅红的,比高处的浓艳,“根蕾色深,结桃早。”她从兜里掏出块布,上面绣着朵半开的蕾,粉线歪歪扭扭地缠着绿线,倒把那渐浓的色韵绣出了几分。
麦生把布小心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兜里。“等它开花了,我也学着绣一朵。”他摸着兜里的布,心里像揣了团暖棉。风拂过棉田,叶瓣“沙沙”响,蕾在枝桠上轻轻晃,粉尖在绿里闪,像撒了满地的胭脂盒。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烟袋锅里的烟叶还没点着。他摘下老花镜,用布擦了擦镜片,再戴上盯着蕾看:“好,好得很。”他连说两个好,烟袋锅在手里转着圈,“我种了一辈子棉,就爱看这蕾色渐浓的光景,比看新媳妇还入迷。这色一浓,就知道秋天的收成稳了。”
中午歇晌时,大家坐在棚子下吃干粮。春杏蒸的槐花饼还带着热气,甜香混着棉田的涩味,倒格外爽口。麦生咬着饼,眼睛却离不开那些渐浓的蕾——有的粉里带白,像刚涂的胭脂;有的粉中透红,像熟透的樱桃;还有的藏在老叶后,粉得发暗,像沉淀的酒色。
“这些蕾啊,”张叔磕了磕烟袋,“性子也不一样。有的急,色浓得快,开花早;有的慢,憋着劲把色往深里养,开花晚些,结的桃却更沉。做人也一样,快慢不要紧,有实底就行。”
麦生点头,想起自己刚学种地时,连草和苗都分不清,急得直哭,是春杏和哑女一点点教他辨叶、看蕾、撒灰。如今他也能看出蕾的性子了,就像看着一群性子各异的娃娃,有的活泼,有的沉静,却都在悄悄攒着劲,要在夏天里绽放。
午后的阳光暖得像裹了层棉,麦生帮着小虎给支架刷桐油。桐油的清味混着蕾的涩香,在风里漫开。他刷得仔细,连支架的缝隙都没漏,哑女则在旁边给蕾尖补喷蓖麻水,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着,被阳光拉得老长。
“你看那朵蕾,”麦生忽然指着高处,“粉得快发紫了!”那蕾挂在最高的枝桠上,被阳光照着,粉里透紫,像颗藏在绿里的宝石。
哑女赶紧搬来竹梯,爬上去看,下来时眼里闪着光,比划着“花瓣快出来了”,又指着自己绣的布,意思是这朵蕾开了,要照着绣。
夕阳把棉田染成金红时,蕾尖的粉在余晖里更浓了,像被夕阳吻过,每一丝色都透着暖意。麦生最后检查了遍蕾间,给每朵浓色的蕾都喷了点水,水珠在粉尖上滚,像给胭脂缀了串珍珠。
回家的路上,他回头望,只见棉田在暮色里泛着暗绿,无数浓淡不一的粉尖藏在叶间,像星星落在绿海里。他知道,这些渐浓的蕾色,是春天积攒的力,是夏天酝酿的甜,再过几日,它们就会挣脱苞叶,把满田的粉白铺展开来,像给大地披了件绣满希望的衣裳。
晚风带着蕾的涩香掠过田埂,麦生摸了摸兜里的绣花布,布上的蕾仿佛也跟着浓了色。他忽然觉得,这蕾色渐浓的日子,就像慢慢熬的粥,火不用急,味却会一点点渗出来,稠得化不开,暖得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