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穹顶轰然裂开时,方宇看到那轮金色瞳孔正在云层深处缓缓睁开。神目绽放的光华如同万千把淬毒的银针,穿透他护体的灵盾,刺得天天与兰兰发出凄厉的惨叫。两人化作流光没入他心口的瞬间,方宇的喉头涌上腥甜,混沌灵力在经脉里疯狂乱窜,像被激怒的蛟龙撞碎堤坝。
七分钟,不过是神目开合的瞬息,却让方宇耗尽了最后一丝元神。当他重重摔落在地时,天穹垂下万千锁链,那些由神木凝练的桎梏泛着冷冽的幽光,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在意识消散前,他隐约听见铁链摩擦的铮鸣,如同命运的丧钟。
再睁眼时,方宇已置身于一片广袤无垠的神域。这里的天空永远蒙着层血色薄纱,连绵山脉如巨兽的脊梁横亘四方。他挣扎着起身,看见不远处的山峰上,龙族蜷缩在火山口,鳞片被高温炙烤得焦黑;凤族被锁在寒冰囚笼里,羽毛上凝结的霜花折射出绝望的光。更远处传来幼兽的悲鸣,那是神界之主在挑选今日的祭品。
方宇被丢进一座钢铁铸就的城池,城墙高耸入云,城门口刻着狰狞的饕餮纹。数以万计的凡人如同蝼蚁般在街巷穿梭,他们空洞的眼神让方宇脊背发凉。
他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某个方向移动,穿过七拐八绕的青石巷,最终停在一座爬满紫藤的小院前。
推开斑驳的木门,灶台上还摆着半袋糙米和蔫黄的青菜。方宇机械地生火淘米,看着跳动的火苗,脑海中不时闪过神目、锁链的残影,却怎么也抓不住记忆的线头。
铁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素炒青菜在荤油里滋滋作响,香气里混着一丝苦涩——那是荤油久置的酸腐味。
夕阳西下时,方宇扛着锄头走向城外荒山。脚下的碎石硌得生疼,却让他莫名心安。山风卷起衣角,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穿透重重迷雾,在心底激起阵阵涟漪。
城外十里的土地在血色残阳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十亩良田如同凝固的血泊,在方宇眼前铺展开来。他攥紧锄头,金属锄柄上凝结的夜露顺着指缝滑落,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当锄头切入土壤,腐殖质混合着细碎骨渣翻涌而出,这已是本月第三次在土层中发现异样——那些泛着青白的碎骨,总让他想起孩童时在城门口见过的,被啃食殆尽的兽骸。
二十天一轮的耕种周期像悬在脖颈的绞索,容不得半点喘息。方宇弯腰除草时,后颈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三年前试图逃跑时被铁甲卫鞭笞留下的印记。日头西斜时,最后一粒种子终于埋进湿润的泥土,他望着暮色中翻涌的云层,恍惚听见父亲临终前沙哑的呢喃:这片地...吃人的...话音未落,记忆便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回响。
回到城中,方宇掀开结着薄冰的水缸盖,刺骨的井水浇在满是血泡的手上。饥饿感如毒蛇噬咬肠胃,他蜷缩在漏风的茅草屋里,数着房梁上不断蔓延的霉斑。隔壁传来孩童压抑的啜泣,提醒着他昨夜的惨剧——西街老瘸子被拖走时,怀里还死死抱着孙女的布娃娃,地上蜿蜒的血迹直到天亮都未干涸。
子夜时分,方宇的意识坠入浓稠的黑暗。朦胧中,两个身披光晕的身影从虚空浮现,其中一人腕间晃动的玉镯,竟与母亲失踪前佩戴的一模一样。醒醒...快逃...空灵的呼唤裹着熟悉的温度拂过耳畔,他奋力前扑,却只抓住满手飘散的星屑。梦境深处传来锁链崩裂的铮鸣,与记忆深处神目降下时的轰鸣重叠。
二十三日的晨光刺破血色云层,方宇站在金灿灿的稻浪中,镰刀起落间扬起细碎的光尘。当他扛着沉甸甸的麻袋走向城主府,青石路上的脚步声与心跳逐渐重合。大斗里的粮食越堆越高,却始终填不满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汗水混着泥土滑进眼睛,刺得他眼眶发红,而远处传来的铁甲摩擦声,正踏着与记忆中相同的节奏,步步逼近。粮仓前堆积如山的麻袋下,隐隐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三年前母亲系在他腰间的平安结。
当最后一把稻谷没入大斗,方宇的膝盖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粗糙的麻袋在掌心摩挲出带血的水泡,而城主府的铜铃响过三遍后,才懒洋洋地扔出一串铜钱。那铜钱泛着暗绿色的锈迹,沉甸甸坠在掌心,却像绑着千斤重石。
城西粮站的木门吱呀作响,腐木气息混着陈米的霉味扑面而来。老板用黄铜秤砣敲了敲台面:三十文钱?顶多换二十五斤。今早神域使者刚发了告示,说是要给上头进贡新麦。方宇望着墙上褪色的童叟无欺匾额,喉结滚动了两下。他记得去年这时,同样的钱能买四十斤。
二十五斤糙米在麻袋里晃荡,像在嘲笑他的狼狈。当方宇跌跌撞撞回到家时,胃部早已绞成一团。他颤抖着淘米,浑浊的水下肚时,喉咙传来灼烧般的刺痛。屋角陶罐里的野菜蔫得发灰,他胡乱剁碎撒上粗盐,就着半生不熟的米饭吞咽——那盐粒是上个月在城主府墙根下,偷偷扫来的撒漏物。
夜色浸透窗棂时,方宇瘫倒在床上,连盖被的力气都没有。梦境如期而至,两个女子的身影愈发清晰。其中一人发间垂落的银簪,在虚空中划出清冷的光弧,她们的呼唤像带着倒刺的藤蔓,钻进他的耳膜又扎进心脏。方宇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声带被无形丝线束缚,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半分。
破晓时分,方宇被冷汗浸透的粗布衣裳黏在背上。他舀起井水冲凉,看着水珠在地面瞬间消失,仿佛被某种巨兽吞噬。他蹲下身抚摸青石砖缝,触感冰冷坚硬,不像是寻常砖石。当锄头重重砸下,只溅起几点火星,地面连道白痕都没留下。
扛起麻袋走向城外时,方宇望着城主府方向盘旋的乌鸦。
晨雾还未散尽,方宇已站在稻茬遍布的田垄间。那些收割后的稻杆足有两人多高,密匝匝地立在土里,枯黄的秸秆在风中发出窸窣的呜咽,像无数双干枯的手在招摇。他将麻袋口撑开,第一捆稻杆塞进去时,竟没发出半点碰撞声——这个缝着补丁的粗布口袋,此刻像张贪婪的巨口,无论塞进多少秸秆,袋身始终瘪瘪塌塌,连形状都未曾鼓起。
方宇倒出秸秆重新尝试,看着稻杆消失在袋口时扭曲的残影,后颈的寒毛瞬间竖起。记忆深处突然闪过神目降下时,神木化作锁链的诡异场景,可思绪刚触到边缘,太阳穴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猛地甩头,将这股不安连同汗水一并甩出,加快了捆扎的速度。
城东牲口店的木门吱呀推开,腐草与牲畜粪便的气息扑面而来。奎叔,又来卖稻杆了。方宇话音未落,正擦拭铜秤的老人已抬头,浑浊的眼珠扫过他身后空荡荡的路面:东西呢?他这才想起将麻袋往地上一倒,小山似的秸秆轰然倾泻而出,惊得圈里的骡子扬起前蹄。
奎叔用烟杆戳了戳秸秆,火星溅在方宇露出脚趾的破鞋上:十文。铜板落入掌心时,方宇听见老人嘟囔了句这袋子邪门,但当他想问时,对方已转身去喂马。
菜市场蒸腾着腥膻气,方宇攥着铜板在摊位间穿梭。买完蔫巴巴的青菜,他特意在卖荤油的摊子前多停留了会儿,看摊主切下带着焦边的油渣,那焦香混着腐坏的酸味,竟让他想起第一次在神域闻到的气息。当他踩着新鞋往家走时,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间,那影子仿佛变成了一条锁链,蜿蜒着指向城主府的方向。
城主府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鎏金铜镜表面流转着诡异的波纹。城主指尖轻叩镜面,方宇在田垄间弯腰播种的身影随之扭曲变形。羊皮纸上的字迹尚未干透,囚犯方宇一切正常的墨痕旁,密密麻麻标注着他每日的作息时辰——精确到呼吸与心跳的频率。
烧了吧。城主挥袖间,火折子点燃的报告化作灰烬,青烟穿过云层,径直飘向神王案头。鎏金王座上,神王捻起悬浮的灰烬,苍老的面容绽开扭曲的笑意:这具躯壳,比预期的驯化得更好。
破晓时分,方宇攥着稻种正要出门,铁甲的碰撞声已刺破晨雾。为首的士兵将铁链甩在地上,刺耳的声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方宇,城主府征调你服劳役。他喉结滚动,看着士兵腰间悬挂的青铜令牌——那上面的饕餮纹,与神目降临时的锁链如出一辙。
护城河的水面浮着暗红的油膜,方宇咬下硬如石块的面饼,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工头扔来的柳编大筐带着霉味,他蹲在摇晃的小船上,铁齿咬子切入淤泥时,带出阵阵腐臭。浑浊的河水顺着咬子缝隙灌入船中,混着淤泥里翻出的碎骨,在舱底堆积成诡异的漩涡。
夜幕降临时,方宇的脊背已弯成绷紧的弓弦。他将装满淤泥的背篓缚在肩上,双脚陷入城外的沼泽地。每走一步,腐泥都试图将他拖入深渊,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母亲被拖走时,也是这样深陷在粘稠的黑暗里。当最后一篓淤泥倾倒完毕,方宇发现自己的手掌已被背带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而流出的血,竟在泥地上凝结成细小的锁链形状。
翌日晨光被护城河的腥雾染成青灰色,方宇的铁齿咬子第三次没入淤泥时,金属碰撞声惊得他浑身一颤。浑浊水面下,半块晶莹玉璧正泛着冷光,上面暗纹流转,像极了神目降临时天空中扭曲的符文。他猛地抬头,工头在船头打盹,同伴们埋头劳作,唯有水面的涟漪在无声扩散。
方宇的喉结剧烈滚动,指尖触到玉璧的刹那,冰凉触感竟带着一丝温热。他将玉璧塞进粗布短打的暗袋,动作娴熟得仿佛重复过千百次。木船在水面摇晃,舀泥的节奏却分毫不乱,唯有掌心渗出的血珠,悄然滴落在新挖出的淤泥里。
深夜,油灯昏黄的光晕下,玉璧表面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宛如血管在流动。炼魂诀三个篆字亮起的瞬间,方宇瞳孔骤缩——那些蝌蚪般的文字,他竟能逐字解读!记忆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却被玉璧突然炸开的粉末打断。他慌忙将碎末扫进炕洞,滚烫的灰烬溅在脚背上,灼痛却比不上心底翻涌的惊涛。
当第一缕曦光刺破窗纸,方宇惊觉自己的呼吸竟带着星芒流转。劳作时,浑浊河水在他眼中变得透明,青黑色的淤泥下,银色鱼群正穿梭游动。铁勺挥出的轨迹带着奇异韵律,当鱼腹翻白浮上水面,他甚至能看清鱼鳃上细密的血纹。
夜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方宇将裹着淤泥的鱼藏进衣襟。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鱼身,蒸腾的热气中,他忽然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母亲也曾这样为他炖鱼。当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绽放,方宇的泪水滴落在碗中,泛起的涟漪里,倒映出玉璧上那些即将苏醒的古老符文。
十昼夜的清淤劳役,方宇的脊背被竹筐勒出的血痕尚未结痂,却已能单手提起装满淤泥的木桶。护城河里的鱼腹滋养着他的筋骨,每当夜幕降临,他赤着脚在淤泥里摸索,指尖触到滑腻鱼身的瞬间,总能想起玉璧上流转的符文。那些被他埋进河泥的鱼,在腐殖质的包裹下,竟奇迹般保持着新鲜。
解除劳役那日,方宇蹲在护城河的烂泥里,像挖取珍宝般刨出一条条腌渍的鱼。腥臭的泥腥味混着鱼身的咸香,让他想起儿时母亲腌制的腊味。他将鱼篓藏在稻草堆下,踩着田埂往家走时,新翻的泥土在脚下发出湿润的声响,仿佛也在为他隐秘的蜕变欢呼。
陶罐封盐的声中,方宇的手掌已布满老茧,却比从前灵活百倍。十亩良田在他脚下延展,铁犁翻出的土块大小均匀,如同被丈量过般整齐。当最后一株稻苗扎根泥土,他盘坐在田埂上,任凭烈日晒得皮肤发烫,专注运转着炼魂诀。
随着功法运转,方宇渐渐发现自己的呼吸竟能牵引田间的气流。微风拂过稻叶的沙沙声,在他耳中化作清晰的韵律;泥土里蚯蚓钻动的轨迹,在他眼中凝成流动的光影。更奇妙的是,每当他凝视掌心,竟能看见若隐若现的金色纹路,如同玉璧上的符文在血脉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