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根裂开的水泥柱,赤霄飞出来的时候带起一阵风。张兰芳站在通道口没动,手里的刀还举着,像是随时准备再砍一次。
我没去管她。
我蹲下来看地上的人。老妇人躺在那儿,嘴里哼着听不清的词,一只手抽搐着抓空气。我伸手碰她的额头,冰凉的汗贴在我指尖。
忆瞳开始散发出微光,那银色的光芒缓缓荡漾开来,随即一股奇异的感觉直冲而来。
不是画面,是感觉——被丢在楼顶,门锁死了,楼下全是黑影往上爬。有人在喊“你没用了”,声音像从铁皮桶里传出来的,嗡嗡地扎耳朵。
我猛地缩手,呼吸一紧。
额头上的点开始发烫,一闪一闪,像是心跳乱了。
旁边有个男的,脸朝下趴着。我翻他过来,他眼睛闭着,但睫毛一直在抖。我又试了一次,手按上去,忆瞳闪烁出第三次光芒。
这次更糟。
眼前炸开一堆碎片:孩子哭,墙塌,地上用血写了两个字,“献祭”。可这些事我没见过,也不是这人的记忆。它们混在一起,像被人硬塞进去的录音带,反复播放。
我咬牙,没松手。我想找出哪一段是最初的,哪个画面是真正发生过的。但我分不清。每一段都一样痛,一样吓人。
手开始抖。我不是怕,是装不下这么多东西。脑袋像被塞进一台老电视,信号不好,雪花乱跳。
我松开他,往后坐到地上。膝盖磕在碎石上,有点疼,但我顾不上。
周围的人陆续醒了。一个大妈突然坐起来,抱住头大声叫,接着又躺回去不动了。另一个男的爬起来就跑,没两步就被电线绊倒,摔在地上也没人扶。
他们不说话。有的睁着眼看天,有的捂住耳朵摇头。没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全都变了。
我抬头看张兰芳。她正把赤霄插进地里撑着身体走路,腿一瘸一拐的。她听见动静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她问。
我说不出话。我想说我在找源头,我想说这些人脑子里的东西不对劲,可我说不出来。因为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我读到的,真是他们的记忆吗?还是只是……别人想让我看到的?
我又换了个年轻人试。二十出头,穿外卖员的衣服。他昏迷前最后的动作是抢别人手里的水瓶。
手放上去,忆瞳亮起了最后的光芒。
这一回,我看到了父亲。
他在实验室,背对着我写东西。桌上摆着星星糖,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他没回头,但我认得他的背影。
然后灯灭了。
门被撞开,几个人冲进来,穿黑衣服,戴面罩。他站起来想挡,被推到墙上。文件散了一地。有人拿走了抽屉里的本子,就是他偷偷记下实验数据的那一本。
他喊了一句:“别让小雅碰那个东西!”
下一秒,画面没了。
我喘着气把手抽回来,胸口闷得慌。
这不是他的死。这是他失踪前的事。我记得那天早上他还给我煎了蛋,说学校别太拼,晚上早点回家。
可我现在想起来的,是他被带走的样子。
忆瞳如遭重击般剧烈震颤,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额头火辣辣地疼。星点快速闪烁,频率越来越快,几乎连成一片。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读不到真相了。
不是记忆被毁了。
是有人在往所有人脑子里塞同样的东西。
恐惧。
绝望。
抛弃感。
这些东西像病毒,从一个宿主传到另一个宿主。而我的忆瞳,不是在读取记忆,是在接收广播。
我猛地抽手,整个人向后倒。
我坐在地上,手指抠进水泥缝里稳住身子。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流。
我抬头看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藏在云后面,照不出影子。
我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我连分辨真假都做不到……还怎么帮他们?”
就在这时,狗王跑过来,用头蹭我胳膊。它嘴里叼着个苹果核,放下后抬头看我,尾巴轻轻摇了摇。
我看着它。
它不怕我。
它也不需要我读它的记忆。
它只是在这里。
我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它的头。
它的毛很软。
我低头看自己沾了灰的手指,指尖微微发颤,掌心还残留着刚才用力时压进皮肤的指甲印。灰尘混着冷汗,在指节间结成细小的泥线,像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该有的模样。不远处,几具身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人蜷缩着抽搐,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风从断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卷起一层灰雾,像是一场无声的哭。
也许我不是非得看到全部。
那些画面——坍塌的楼、断裂的桥、母亲抱着孩子却再听不到回应的哭喊——已经刻进脑子里了,像烙铁烫过一样,闭眼就来。可我看一眼,心就沉一分,脚步就重一寸。我已经不是那个能一口气跑完五公里、笑着说自己不怕黑的小孩了。现在的我,连呼吸都带着疼。
也许我不用一次解决所有问题。
这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轻轻划开厚重的黑暗。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活下来了,恰好还有力气动一动手指,还能弯下腰去探一个陌生人的鼻息。这就够了。不必想着把所有人都背出去,不必逼自己记住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只要再试一次,再碰一下,再等一秒——就够了。
我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软,膝盖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只能靠着墙一点点撑直身体。脚底踩到一块碎玻璃,刺了一下,却不觉得疼。疼的是肩膀,是后颈,是胸口那股始终散不去的闷压。我扶着墙沿往前走,每一步都像在泥里拔脚,沉重而缓慢。
前方地上躺着一个人,侧身蜷着,外套破了个洞,露出半截手臂。是个女人,头发被灰土糊成一缕一缕,脸上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一道细小的血痕还在渗着暗红。她没动,也没发出声音,但胸膛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手抬起来,悬在半空中。指尖离她的颈侧只有一寸,却迟迟没落下去。我知道一旦碰了,就得负责——如果还有气,我就得想办法把她拖出去;如果没了,我也得闭上她的眼睛,说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可我现在……还撑得住吗?
我闭了一下眼。
耳边忽然安静了。没有风,没有呻吟,没有远处断续的警报声。只有心跳,一下,又一下,稳得不像话。我想起小时候摔倒在操场,膝盖擦破皮,眼泪在眼眶打转,老师说:“先别哭,先看看伤在哪。”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才明白——人只有停下来一秒,才能继续走下一步。
然后按了下去。
指尖触到皮肤,冰凉,但有脉搏。极弱,像蛛丝在风里飘,可它在跳。我在心里数着,一、二、三……直到确认那微弱的节奏确实存在。我松了口气,喉咙一紧,差点落下泪来。
我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掏出兜里仅剩的一瓶水,掰开一角浸湿她的嘴唇。然后俯身,一手穿过她的腋下,咬牙将她往安全区拖。砖石硌着脚,灰尘呛进喉咙,可我没有停下。
我知道,我还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