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王的叫声还在耳边,项圈上的绿光像是风里摇晃的蜡烛,一明一灭。我伸手按住它脖子,掌心能感觉到它心跳快得像要炸开。
“别松劲。”我贴着它耳朵说,“你还记得张兰芳煮的那锅白菜炖粉条吗?她说留了你那份。”
狗王耳朵动了一下,绿光颤了颤,没灭。
我抬头看其他人。沈皓靠在冰脊上,眼镜歪了,手指在腿上抽搐,像在敲谁看不见的键盘。周小雅背靠着冰墙,额头那点银光时亮时暗,脸色发白。张兰芳站在前面,刀还举着,可手在抖。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站起来,声音压着火,“谁要是现在脑子里想‘完了’,就趁早说出来!让它吃个痛快,省得拖累别人!”
没人说话。
沈皓抬起头,嘴唇有点紫:“我……我在试连织网者。”
“连什么?”我问。
“信号乱了。”他摘下眼镜,拿袖子擦了擦又戴上,“不是断了,是里面全是声音。哭的、骂的、喊救命的……还有人在笑,笑得特别疯。”
我盯着他:“你能分清哪些是真的?”
“分不清。”他摇头,“我现在连自己是不是清醒都不敢确定。刚才我看到小学时候的事,有人往我书包倒墨水,我还以为是现在发生的。”
“那就别压着。”我说,“怕就怕,但别让它把你脑子占了。”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手:“我怕……但我还在。”
话音刚落,他手指突然一顿,眼睛睁大:“市中心超市,出事了。人踩人,门被挤爆了。”
“知道了。”我点头,“接下来呢?”
“不知道。”他喘了口气,“信号又糊了。像被人拿针扎耳朵。”
我转身看向周小雅:“你能看出外面什么情况吗?”
她扶着墙站起来,走到屏障边缘。黑雾贴着绿光蠕动,像一层脏水在流动。她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屏障,整个人猛地一晃。
“怎么了?”我冲过去扶她。
“我看到了一个人。”她声音发虚,“他觉得他女儿变成蛇了,扑上来咬他。其实他女儿就在他背上,已经吓晕了。他手里攥着半块面包,死都不肯松。”
“你想治他?”我问。
“我想试试。”她闭眼,“可忆瞳进去以后,什么都抓不住。他的记忆全烂了,像被泡过水的纸,一碰就碎。”
“所以你治不了?”
“我不知道。”她睁开眼,眼神有点空,“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能看见伤,就能治好它。可现在……我连伤在哪都找不到。”
狗王慢慢走过去,用头蹭她手心。她低头看着它,忽然鼻子一酸:“你还记得我给你饼干那天吗?雪下得特别大,你躲在垃圾桶后面,我都快走过去了,你叫了一声。”
狗王尾巴轻轻摇了摇。
她抬手摸了摸它脑袋,额头星点闪了一下,没灭。
我拍了下她肩膀:“至少你还记得这些。这就够了。”
转头看张兰芳,她正对着通讯器说话,声音沙哑:“三单元楼下集合!带孩子的先过来!别抢!粮仓还有三箱挂面没搬出来!”
“还有人听你的?”我走过去问。
“有几个。”她关掉通讯器,“老李头带着几个老头守着物资点,说是等我回去分配。可刚才我看见两个老姐妹为一瓶矿泉水打起来,一个把另一个推倒了,膝盖磕出血也不管。”
“然后呢?”
“我冲过去把她们拉开,吼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还争这个’。”她低头看着刀,“可我突然就想,我是不是也一样?我护着这些人,是因为我想帮他们,还是因为我不敢看他们死?”
我没说话。
她把刀收进鞘里,从背包里掏出个破喇叭:“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就知道,前天晚上跳舞的时候,大家还能笑着骂我动作不齐。现在要是连这点声音都没了,那才真是完了。”
她举起喇叭,声音一句一句传出去:“姐妹们!还记得咱们跳《红梅赞》吗?音乐一响,谁都不孤单!来,我数三二一,大家一起唱!”
远处传来几声回应,接着是零星的歌声。有人跟着哼,调都不在,但还在唱。
她站在那儿,手握着喇叭,肩膀慢慢松下来一点。
我回到屏障中心,蹲下检查狗王的项圈。绿光比刚才稳了些,但温度降了,像快耗尽的电池。
“你还撑得住吗?”我摸着它后颈。
它抬头看我,呜了一声,然后挪到屏障最薄的地方,趴下,把项圈贴在地上。
我拿出扳手,插进冻土,试着接一段短频共鸣。刚通上,一股冷流顺着胳膊往上爬,不是星髓那种熟悉的波动,更像有人拿冰锥往你神经里捅。
我拔出扳手,甩了甩发麻的手。
“外面的情况比我们看到的还糟。”我说,“黑雾不只是在扩散,它在改东西。改人的念头,改他们的记忆。你现在觉得饿,可能下一秒就觉得所有人都想毒你。”
沈皓靠在冰块上,抱着头:“我刚刚看到我妈站在我面前,说‘儿子你辛苦了’。可我知道她去年就走了。我还是差点哭了。”
“那你哭出来也没事。”我说,“但别信它。”
“问题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信。”他苦笑,“我现在连自己说话是不是真的都不确定。万一哪句是它塞进来的呢?”
“那你只说你知道的。”我说,“你说‘我叫沈皓’,这是真的。你说‘我戴眼镜’,这也是真的。剩下的,不确定就别说。”
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我叫沈皓。我十七岁。我社恐。我有个面具,但它现在帮不了我。我害怕,但我还没倒。”
他每说一句,手指就在地上划一道。说完五句,他抬头看我:“好像……清楚了一点。”
我刚要说话,周小雅突然喊了一声。
我扭头看去,她正蹲在一个昏迷的男人旁边,手搭在他手腕上。那人脸上全是汗,嘴里嘟囔着“别过来”,可身体却朝她靠近。
“他又觉得我是怪物了。”她收回手,“可我刚碰到他,忆瞳就炸了。全是碎片,拼不出完整的画面。他小时候被狗咬过,现在所有陌生人都长着狗脸。”
“别试了。”我说,“你现在进去,只会被一起拖住。”
“可他只是饿。”她声音低了下去,“他只是太怕了。我们明明可以帮他,可我们现在连碰都不敢碰他。”
“我们现在能做的,是让自己别倒。”我说,“你要是也陷进去,谁来拉他?”
她没说话,慢慢退回来,靠在冰墙上,手一直攥着校服衣角。
张兰芳走过来,递给她半瓶水:“喝一口,别想着救所有人。咱们能活下来,就是给那些人留了个指望。”
周小雅接过水,没喝,就那么捏着瓶子。
远处的歌声断了几次,又接上。有人在喊“别唱了,没用”,可更多的人还在唱。调子越来越齐,虽然还是难听,但至少没停。
我看了眼天,那团黑影还在空中,没动,也没靠近。可我能感觉它在看我们,像在等我们自己垮掉。
狗王突然抬头,耳朵竖起来,对着东边低吼。
我顺着它看的方向望去,那边原本有盏路灯,现在灯柱歪了,底下围了一堆人。他们在抢什么东西,有人倒下,立刻被踩过去,没人停下来。
“那是广场舞队的避难点。”张兰芳声音紧了,“老刘头还在那儿守着。”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去。”她说完就往前走。
“你一个人去送死?”我拦住她。
“我不去,他们现在就会打起来。”她看着我,“我不能让他们连最后这点秩序都丢掉。”
“那你也不能空着手去。”
我拔出扳手,往她手里塞:“拿着,万一有人冲你来,别犹豫。”
她接过扳手,指节捏得发白,又慢慢松开:“我不用刀吓他们。我要让他们记住,我是张兰芳,不是什么战神大妈。”
她转身走下冰脊,脚步有点沉,但没停。
我看着她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风雪里。
沈皓靠在我边上,低声问:‘你说……我们真能撑住吗?’‘不知道。’我回答,‘但我们现在还没放弃。’他笑了笑,眼里透着一丝坚毅,接着又专注于敲击手指,似乎在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保持镇定。
狗王趴在我脚边,项圈的光微微闪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小星星。
周小雅慢慢滑坐在地上,手还捏着那瓶水。
风刮过来,带着远处的喊声、哭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歌声。
我握紧扳手,盯着那片黑雾。
它还在等。
可我们还没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