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妖斐那躁动不安的气息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消耗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洞。
得益于契约的签订,尽管白希鸾如今的修为尚浅,但妖斐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虚影似乎凝实了一点点,恢复了些许微弱的力量。
方才那场梦境……
无疑是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过往……
果然,随着力量的逐渐恢复,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碎片也开始一点点重新拼凑,只是……能想起的依旧有限。
“你……都看到了?”
他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嘶哑而干涩,褪去了往日的咄咄逼人与恶意嘲弄,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反而更让人心头沉重。
虽然他并未在梦境中窥见白希鸾的存在,但他知道,她必定目睹了一切,因为这梦境本就是基于两人灵魂契约而产生的共鸣。
白希鸾的动作微微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尴尬。
“是不是很可笑?”妖斐的声音里浸满了浓重的自嘲,“想不到,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吾的存在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只知杀戮的凶灵……呵,他们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悲凉。那段记忆的复苏,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一把锈蚀的钥匙,强行打开了他一直试图掩盖的、关于自身本质的残酷真相。
他之前的记忆一直是支离破碎的……
只记得是那个“臭女人”在天主彻底毁灭他之前救下了他,是她一次又一次替他净化体内反复不断的怨气,还有最后那场惨烈大战中一些模糊不堪的片段……
至于梦境中的那些场景,如果这便是在那之前的生活,还不如想不起来。
原来他被打造出来就是为了针对作恶的妖族,而唯一给过他不同‘选择’暗示,教导他的人,本身可能就是妖族,这简直就是一场荒诞的讽刺。
“她当初……就不该救吾。”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万念俱灰的疲惫。
“可我不这么认为。”白希鸾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或许你会觉得我一个小屁孩的话不足为信,但我还是要说。”
妖斐哑然地抬起头,似是没想到白希鸾会如此直接地反驳他。
白希鸾才不管他心里的惊涛骇浪,语气格外认真。
“不管你信不信,我看到的,是一个在既定命运里挣扎的灵魂,看到有人在你最懵懂和迷茫之时,试图给你一丝善意和引导,哪怕她自己也想杀了你这个恶灵,而我更看到的,是你其实将这份微小的善意牢牢刻在了心里,否则怎么会即便失忆至此,也依旧模糊地记得有那么一个人曾对你很好,哪怕你连她的名字和容貌都已遗忘。”
她顿了顿,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少年妖斐最后紧握的拳头和眼中那簇执念的微光。
“如果你真的完全认命,甘心只做一件没有思想的杀戮工具,就不会积攒下那么多不甘、愤怒和……近乎偏执的追寻。”
妖斐安静地不作答,只是低下头,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白希鸾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还对你有过什么恩情,但是我只想说,如果连你都否认自己的过去,那不就是等同于在否认你自己吗?那些过往或许让你痛苦,但也证明了,你从来都不只是一件工具,你有过自己的选择。”
她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寂的潭水。
识海中,妖斐的黑瞳之中,各种情绪激烈交锋,有震惊、抗拒、迷茫,以及……震动。
随着记忆一点点复苏,回看那个年少懵懂、甚至有些愚蠢的自己,他本是嗤之以鼻、不屑承认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对自我的彻底否定?
“……你懂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声音却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底气。
“我是不懂你们,毕竟,我连那梦境中出现的人都不认识,更不知道你们之间的那些是非恩怨。”白希鸾坦然承认,“但我懂得,一个人如果一味沉溺在过去的痛苦里走不出来,最终只会毁了自己。”
这一次,妖斐没有再立刻反驳。
他只是沉默着,目光似乎穿透了识海,落在白希鸾身上,又仿佛透过她,看向了无比遥远的过去,眸中的光芒明灭不定,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翻天覆地的挣扎。
因为就在刚才……
一段更加清晰、也更加残酷的记忆画面,猛地撞入了他的脑海!
只见少年时的他被一种闪烁着符文禁制的特殊材质锁链五花大绑, 整个人跪立在刑场中央,周围挤满了围观的人。
那些他依稀记得的面孔,都是上界的人,有天生高贵的天界血脉,也有后天苦修飞升的强者。
而此刻,他们无一例外,都用最憎恶、最恐惧的眼神盯着他,如同在看一件亟待销毁的可怕秽物。
唯独一人。
她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身姿挺拔,虽然依旧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那熟悉的身段以及她身旁那个正对他怒目而视、眼神凶狠的白衣少年,他绝不会认错!
“妖斐,你一而再,再而三犯下杀孽,罄竹难书,今日,便于此地,彻底抹除你的灵识!”
那道蕴含着无上威严、带着天然威压的冰冷声音,再次从高空那团令人无法直视的光晕中传来,回荡在死寂的刑场上空。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众人皆敬畏地仰望着那道光晕,无一人出声。
一个器灵被抹除灵识意味着什么?
形神俱灭,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站出来,哪怕说一个字。
而妖斐就这样看着少年的自己,异常安静地跪在刑场中央。
那双眼睛不再是最初的懵懂,也不是后来的空洞麻木,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里面盛满了不甘、隐忍,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望着天边那团代表“天主”威严的光晕,妖斐不自觉地皱紧眉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厌恶与排斥感油然而生。
“不……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自觉地低喃出声。
然而,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个跪着的自己,都无法听到他的声音,更看不见他这道来自未来的虚影。
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再次侵袭他的头,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就在那道足以将少年妖斐灵识彻底碾碎的天罚神光即将降下的刹那……
站在最前方的那道身影,动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天主,且慢。”
高空中的光晕微微波动了一下,那道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却自带无上压力:“九尾尊者,你想为他求情?”
妖斐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声音深处一丝极淡的不悦。
“他手上沾染了我族无数无辜生灵的鲜血,我并非求情。”女子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觉得,有时活着,远比死亡更能赎清罪孽。”
身旁的小时听着自家主人这话,似懂非懂,只是焦急地拽了拽她的衣袖,担忧天主会因她出面而降罪。
周围的人群也瞬间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女子却毫不在意身后的骚动与非议,继续朗声道:“恳请天主准允,将他囚于神木之下,设下禁制,忏悔千年,以慰藉妖族无辜亡灵,千年之后,是毁是留,任凭天主处置。”
……
记忆的画面再次跳跃、模糊。
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
少年妖斐跟在女子身后,缓缓走出那片令人窒息的法场,他望着前方那道纤细却挺拔的背影,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你……为何要救我?”
“喂!你还有完没完!”没等女子回答,小时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兽般跳起来,气呼呼地打断他,“主人才不是救你!都说了是让你赎罪!赎罪你懂不懂?!”
女子这次并没有出言制止小时,只是缓缓转过身,平静地望向身后伤痕累累、眼神复杂的少年器灵。
她的目光清澈却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
“我不是救你,”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顺便让你活着偿还罪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