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醉花阴分楼,虽不及汴京新楼那般冠绝天下,却也极尽江南玲珑雅致之能事。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丝竹管弦之声靡靡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水粉香与酒香,是这乱世中一片纸醉金迷的温柔乡。
最顶层,一间临着秦淮河、视野极佳的奢华雅间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东阙公子——那位白日里招摇过市、撒钱如雨的金发贵胄,此刻已换了一身更为舒适的云锦常服,依旧是月白底色,金线暗纹,慵懒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他怀中那只穿着蓝云锦小衣的狸花猫“金珠儿”似乎对江南水汽不太适应,打了个喷嚏,惹得东阙低笑,用指尖挠了挠它的耳根。
他并未点那些浓妆艳抹的姑娘相陪,只是独自小酌。面前的白玉案几上,摆着的并非北地的烈酒,而是江南特产的“奉和春”。此酒色泽清冽,入口绵柔,后劲却足,带着独特的杏花香气。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这奉和春,倒是比塞外的马奶酒更合胃口些。”东阙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翡翠般的眼眸望着窗外秦淮河的点点灯火,语气悠然。
忽然,他并未回头,却嘴角微扬,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门方向笑道:“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共饮一杯?容大家督造,总不至于连我这点酒钱也省了吧?”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冷如月的身影步入房中,正是墨山道天才弟子,前金明池督造——容鸢。她依旧是一身素雅道袍,不施粉黛,却难掩其绝色容光与通身的灵慧之气,与这奢靡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了进来。
“东阙公子的酒,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这般招摇过市,是生怕李祚不知道你来了江宁?”容鸢自行走到案几对面,优雅跪坐而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东阙为她斟上一杯奉和春,笑道:“我本就是来做生意的,自然要热闹些。倒是容大家,不在深山修道,跑来这红尘浊世掺和秀金楼的浑水,才真是令人意外。”他眨了眨眼,“莫非还在惦记着上次开封城里,被那位惊轲公子意外破局,反倒助他得了更大好处的事?”
容鸢端起酒杯,轻轻嗅了嗅酒香,并未否认:“世间机缘,妙不可言。墨山道追寻的是世间至理与机关极致,李祚弄出的那些‘梦傀’、‘长生药’,悖逆人伦,扰乱天道,已是江湖公害,墨山道自然不能坐视。”
她瞥了东阙一眼:“你呢?未央城远在西北,向来中立,此番大张旗鼓南下,总不会真是来做丝绸生意的吧?”
东阙哈哈一笑,抚摸着怀中的金珠儿:“我嘛…自然是来看热闹的。顺便…看看我那位‘好朋友’折腾得怎么样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语气微转,带着一丝玩味,“李祚搞出来的这些东西,确实碍眼。好好的江湖,被他弄得乌烟瘴气,生意都不好做了。”
两人正说着话,东阙忽然眉头一挑,翡翠眼眸转向房门,笑道:“今晚我这倒是热闹,又有新客人到了。门外的朋友,不必拘礼,进来同饮一杯如何?”
门外沉默片刻,随即响起一个温和却带着几分威严的男声:“东阙公子好灵的耳力。”
房门再次被推开。一名身着醉花阴主事服饰、年约三十许的男子走了进来。他面容俊雅,气质温润,嘴角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眼神却深邃精明,正是如今江宁府醉花阴的主事人——陈子奚。
“我就说哪家商队如此阔绰,原来是未央城的东阙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陈子奚拱手笑道,目光在房内一扫,看到容鸢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自然,“容大家也在,真是巧了。”
东阙看着陈子奚,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拍手笑道:“哎呀呀!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兄!几年不见,听说你都高升成陈主事了?可喜可贺!快来坐,尝尝这江南的奉和春,可比咱们当年在陇右喝的烧刀子柔和多了!”
陈子奚也不客气,在东阙身旁坐下,自己取过一只空杯斟满,苦笑道:“东阙公子就别取笑我了。不过是宗门凋零,勉力支撑罢了。比起公子纵横西域,富可敌国,我这区区一地主事,算得了什么。”
三人举杯,共饮了一杯。酒香在口中弥漫,气氛却微妙起来。
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对方绝非偶然出现在此地。
最终还是东阙先挑明了话题,他晃着酒杯,懒洋洋道:“好了,旧也叙了,酒也喝了。说说正事吧。咱们三位,一个西域豪商,一个墨山道天才,一个醉花阴主事,凑在这江宁府最纸醉金迷的地方,总不会真是为了品酒赏月吧?”
他翡翠般的眼眸扫过容鸢和陈子奚,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李祚和他那秀金楼,还有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梦傀、害人的长生药…可是把整个江湖都恶心得不轻。咱们几家,谁没吃过他的亏?容大家的机关术被他们窃取滥用,陈主事的醉花阴被他们渗透得跟筛子一样,我未央城的商路也被他们截胡了好几次…”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既然都来了,碰上了,不如…聊聊怎么合伙,把这颗毒瘤,从江南这块好肉上,连根拔了?”
容鸢眼神平静,指尖轻轻划过杯沿:“墨山道可提供机关秘术,破其巢穴,制其梦傀。”
陈子奚叹了口气,笑容收敛,露出凝重之色:“醉花阴在江宁乃至江南,还有些人手和情报网络,或许…能帮上点忙,至少,能看清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
东阙公子抚掌而笑,重新慵懒地靠回软榻,抱起舔爪子的金珠儿:“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出钱,出人,出…热闹!咱们三家联手,再加上京口那位正在磨牙的‘好朋友’…这次,定要陪李楼主,好好玩一把大的!”
窗外,秦淮河上画舫流光溢彩,丝竹声声。窗内,三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于杯酒之间,定下了一场足以震动整个江南江湖的联盟。
对抗秀金楼的棋盘上,又多了三枚分量极重的棋子。而远在京口的惊轲,尚不知自己还未出手,便已多了几位实力强劲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