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的秋日,天高云淡,正是收获的季节。新垦的田地里,粟米低垂,移民们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常备军的操练声、工坊的敲打声、市集的喧闹声,共同奏响了一曲安定与发展的乐章。李恪应对流言的组合拳效果显着,公开透明的政务和眼见为实的效果,让大多数谣言不攻自破,安西内部的凝聚力不降反升。
然而,王德那边对“砾石滩”皮货商的监控,却陷入了僵局。那名皮货商极为警惕,除了定期与那名小商人接头外,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其他外人接触,其落脚点也是一个人员混杂的小型部落聚居地,难以进一步深挖。
就在李恪考虑是否要冒险采取更激进的行动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出现了。
这一日,都督府外来了一行风尘仆仆的驼队,自称是来自遥远的象雄(羊同)大部族——琼氏部落的使者,请求觐见吴王殿下,有要事相商。
象雄?琼氏部落?
李恪与马周、王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象雄虽名义上臣服吐蕃,但内部部落林立,与逻些的关系向来微妙。尤其是这个琼氏部落,实力不弱,位于吐蕃西南边缘,地理位置相对独立。他们为何会突然派使者前来?
“带他们去偏厅,好生款待,本王稍后便到。”李恪沉吟片刻,下令道。他需要时间思考。
偏厅内,琼氏部落的使者共有三人。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面容精悍、眼神中带着草原人特有狡黠的汉子,自称琼波·邦色。另外两人则是其随从,沉默寡言。
李恪在马周和王德的陪同下步入偏厅。他并未身着王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但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所养成的威严,却让琼波·邦色等人不敢怠慢,连忙起身,以吐蕃礼仪躬身问候。
“诸位远来辛苦。”李恪在主位坐下,语气平和,“不知琼氏部落使者前来我安西,所为何事?”
琼波·邦色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语,恭敬答道:“尊贵的吴王殿下,我等奉部落头人之命,特来向殿下表达敬意,并寻求……庇护。”
“庇护?”李恪眉梢微挑,“琼氏部落乃吐蕃大部,何出此言?”
琼波·邦色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懑与无奈:“殿下有所不知。松赞干布统一高原,我象雄诸部虽表面臣服,实则备受打压欺凌。赋税沉重,兵役无度,稍有不满,便遭逻些派兵征讨。我琼氏部落近年因不愿缴纳加倍贡赋,已多次与逻些派来的税官发生冲突,部落儿郎死伤不少。头人深感再依附吐蕃,部落将有灭顶之灾,故特遣外臣前来,恳请殿下接纳,允我部落内附大唐,愿为大唐守卫西南边陲,永世称臣!”
说着,他示意随从捧上一个精美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块品相极佳的璞玉和一卷羊皮地图。“此乃我部落一点心意,及我部所处山川地形图,聊表诚意。”
内附?一个实力不弱的象雄部落,主动要求内附?
王德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马周也微微蹙眉。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美好”。
李恪面色不变,目光扫过那地图和璞玉,并未立刻去接,反而淡淡问道:“贵部有此心意,本王甚慰。然,内附之事,关系重大。不知贵部如今有多少户?可战之兵几何?境内物产如何?又如何能避开吐蕃耳目,举族来投?”
琼波·邦色似乎早有准备,对答如流:“回殿下,我部现有帐落八千余,控弦之士不下五千!境内有盐池、草场,更盛产这等美玉。至于如何来投……”他压低声音,“我部地处偏僻,逻些控制力有限。只要殿下允准,并派兵接应,我等可借冬季风雪掩护,分批迁入安西!”
条件优厚,计划看似可行。
李恪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贵部诚意,本王看到了。此事关乎一族生死,亦关系我大唐与吐蕃邦交,不可不慎重。诸位使者远来劳顿,且先在馆驿安心住下,容本王与属下商议,再行回复,如何?”
“一切但凭殿下做主!”琼波·邦色等人再次躬身,态度恭顺。
安排人送走使者后,偏厅内只剩下李恪三人。
“王爷,此事太过蹊跷!”王德率先开口,“象雄部落虽与吐蕃有隙,但主动举族内附,风险极大。这琼波·邦色言语流畅,对答如流,似早已备好说辞。属下怀疑,其中有诈!”
马周也捻须分析:“五千控弦之士,八千帐落,若真能内附,对安西实力确是极大增强,足以在吐蕃西南撕开一道口子。但正因利益巨大,才更需警惕。松赞干布刚用流言计不成,转眼便有部落来投,时机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
李恪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飘落的树叶,嘴角却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你们说的都没错。这很可能,是松赞干布的另一计——诈降!”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他派来的,未必是真心投诚的部落,更可能是精心挑选的死士,或者……是被他控制、被迫前来行计的部落。目的,无非几种:一是假意内附,实则作为内应,关键时刻作乱;二是借内附之名,将刺客细作混入安西核心;三是若我拒绝,便可大肆宣扬我大唐无容人之量,离间其他有意归附的部落。”
“那王爷之意是……拒绝他们?”王德问道。
“不。”李恪摇头,目光锐利,“若是拒绝,便正中其下怀。他既然送上门来,我们岂有不收之理?”
马周若有所思:“王爷是想……将计就计?”
“不错!”李恪成竹在胸,“他想派人进来,我们就让他派!但要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他迅速下达指令:
“王德,派人严密监视这批使者,他们的一举一动,接触的每一个人,都要记录在案。同时,让你手下最机灵、最可靠的吐蕃语通译,想办法接近他们,套取更多关于琼氏部落的真实情况,尤其是与逻些最近的冲突细节,验证其真伪。”
“马先生,以都护府名义,起草一份《藩部内附条例》,明确规定内附部落需履行的义务和享受的权利,尤其强调兵员需接受整编,头人需至庭州居住(实为质居),部落领地需由都护府派遣官吏协同管理等等。条件可以优厚,但核心权力必须掌握在我们手中。”
“另外,”李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回复琼波·邦色,原则上同意其内附请求。但要求其头人必须亲自前来庭州,与本王面谈细节,以示诚意。同时,允其先派遣少量‘先遣人员’(不超过百人),携带部分物资,前来熟悉环境,为后续大部队迁移做准备。”
他要看看,对方敢不敢让头人亲自来!也要看看,这先遣的百人里,到底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王爷此计大妙!”王德兴奋道,“若其头人不敢来,或百人先遣队中发现问题,便可当场揭穿其阴谋!若他们真的来了……那便等于将人质和一部分力量送到了我们眼皮底下,是圆是扁,任由我们拿捏!”
马周也含笑点头:“主动提出头人面谈和限制先遣人数,既是试探,也是阳谋。对方若真心投诚,必不会拒绝;若心存鬼胎,则必露马脚!”
“去吧,依计行事。”李恪挥手,“让我们看看,这出‘主动内附’的好戏,松赞干布打算怎么唱下去。而我们,就当一回‘热情好客’的主人,好好‘招待’这批远道而来的‘客人’!”
帝国的狂澜,在平静的表面下,再起波澜。李恪以高超的政治智慧,将吐蕃看似高明的诈降之计,轻描淡写地化为了一场引蛇出洞、反客为主的精彩博弈。这场无声战场上的较量,胜负的天平,似乎正在向着洞察先机的李恪,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