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竹院深深草木长,残碑犹带旧风霜。
剑埋尘底声仍在,梅落阶前影未凉。
后辈已知先辈事,新枝更续旧枝芳。
人间自有传灯者,不使清风断客肠。
一、新燕
星历90年的清明,细雨如丝,打湿了竹院的青瓦。林砚之撑着油纸伞,站在“林府”匾额下,看着门楣上新生的青苔——四年了,这处老宅在他的打理下,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檐角的铜铃换了新的,风吹过时,响声比记忆里脆些。
他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是苏瑶的曾孙女苏念,手里捧着束星蓝花,花瓣上沾着雨珠,像刚从院里采的。“小砚叔叔,太爷爷的坟在哪?”小姑娘仰着脸问,辫子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像极了当年苏瑶小时候的模样。
林砚之牵着她的手往里走,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两人的影子。院角的梅树又粗了些,枝桠伸向天空,像位弯腰迎客的老者。树下的两座土丘紧紧挨着,左边是林骁,右边是苏约,坟前的青石碑被风雨磨得更润了,上面的梅花刻痕里,生了几丛细小的青草。
“就在这儿。”林砚之蹲下身,帮苏念把星蓝花摆在碑前。花束刚放下,就有两只蓝凤蝶从竹篱外飞来,停在花瓣上,翅上的花纹在雨雾里闪着光。苏念拍手笑:“太爷爷太奶奶来看我们了!”
林砚之望着蝴蝶,忽然想起祖父毅儿临终前的话:“竹院的蝴蝶通人性,是你太爷爷太奶奶变的,来看护院子呢。”那时他只当是老人的念想,此刻却觉得,这两只蝴蝶的翅尖,仿佛沾着林骁烟袋杆的梅香,沾着苏约围裙上的面粉。
二、旧物
午后雨歇,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堂屋的条案上。林砚之打开樟木箱,里面的旧物被他整理得整整齐齐:林骁的烟袋杆靠在角落,铜锅上的包浆亮得像玉;苏约的针线笸箩摆在中间,顶针上的小坑依然清晰;还有那把老剑,去年他请工匠修复了剑鞘,“守”字重新填了金,看着比当年还精神。
“这是什么?”苏念从箱底翻出个布偶,肚子上的星蓝花布有些褪色,一只眼睛的黑纽扣松了线,晃悠悠地垂着。林砚之接过布偶,指尖拂过粗糙的针脚——是林骁晚年缝的,针脚歪得像小蛇,却比任何精致的玩具都让人动容。
“是你太奶奶做的布偶。”他给小姑娘讲起往事,“当年你太爷爷总把纽扣缝歪,太奶奶就笑他‘握剑的手,做不了细活’,结果夜里偷偷拆了重缝。后来太奶奶走了,太爷爷就自己缝,缝得不好,却天天揣在怀里。”
苏念抱着布偶,手指摸着松动的纽扣:“我来缝好吧?奶奶教过我针线。”林砚之找来针线,看着她笨拙地穿线,忽然想起史料里记载的林骁——那个在黑渊战场能劈开机甲的硬汉,晚年却为了缝好一颗纽扣,戴着老花镜琢磨半宿。原来再刚硬的人,心里也藏着片柔软的角落,装着牵挂的人。
箱底的日记被翻了出来,苏念指着最后一页的梅花问:“这是太爷爷画的吗?”林砚之点头,指尖划过那滴风干的泪痕:“他想太奶奶了。”小姑娘似懂非懂,在日记的空白页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星蓝花:“给太爷爷太奶奶看,我也会画花。”
三、剑声
院心的石碾上,摆着柄小木剑,是苏念的父亲做的,剑穗上系着个星蓝花结,是用林骁剑穗上的旧线重编的。小姑娘拿起木剑,学着林砚之教的招式比划,剑风扫过星蓝花丛,花瓣簌簌落在她的羊角辫上。
“小砚叔叔,太爷爷的剑真能劈开机甲吗?”苏念停下动作,仰着脸问,眼里的光像淬了星。林砚之从壁上取下那把老剑,剑身映着阳光,亮得晃眼。他轻轻拔出剑,“噌”的一声清越,仿佛能听见黑渊战场的炮火回响。
“不止能劈开机甲,”他指着剑脊上的浅痕,“这道印子,是你太奶奶用柴刀不小心碰的,后来太爷爷总说,这是剑的‘胎记’,比任何花纹都金贵。”苏念凑过来看,小手轻轻摸着剑脊,像在触摸一段遥远的时光。
林砚之舞了套简化的剑法,是祖父毅儿传给他的,招式里还带着林骁当年的影子。剑风掠过梅树枝头,惊起几只麻雀,却不伤一片花瓣。“太爷爷说,剑是用来守护的,不是用来伤人的。”他收剑回鞘,剑穗上的星蓝花结轻轻晃动,“就像这竹院,他守了一辈子,不是为了困住谁,是为了守住心里的家。”
苏念似懂非懂地点头,把小木剑插回石碾旁:“我也要学守护,守护院子里的花,守护太爷爷的剑。”林砚之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林骁和苏约的故事,并没有随着岁月褪色,而是像院角的星蓝花,在新的生命里扎了根。
四、传灯
傍晚,林砚之在灶房生火,锅里炖着梅干粥,香气漫得满院都是。苏念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小脸,像幅温暖的画。“小砚叔叔,太奶奶做的粥也是这样香吗?”她往灶里塞了根细柴,火苗“噼啪”响。
“比这还香。”林砚之搅着锅里的粥,“你太爷爷总说,太奶奶的粥里放了‘心’,所以格外暖。”他从米缸里舀米时,看见缸底沉着个布包,是去年晒的梅干,布角绣着个小小的“骁”字,是他模仿苏约的笔迹绣的,针脚虽生涩,却藏着他的心意。
粥熟了,林砚之盛了两碗,摆在石桌上,对面的碗里多放了勺红糖——林骁爱吃甜的,苏约总在他的粥里多放些。风穿过竹篱,带来星蓝花的香,吹得烛火轻轻晃,仿佛有两个人影坐在对面,笑着说“小砚的手艺,快赶上约约了”。
夜里,苏念躺在西厢房的床上,抱着那个缝好纽扣的布偶,听林砚之讲林骁的故事:“太爷爷年轻时,在黑渊打仗,怀里总揣着太奶奶绣的帕子,说看见帕子,就有了勇气……”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布偶的脸上,那颗新缝的纽扣,亮得像颗小星。
林砚之坐在竹榻上,翻看那本日记,指尖拂过林骁写的“约约种的星蓝花开了”,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是把旧物锁进箱子,而是让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温暖,在新的日子里重新发芽。就像这竹院的梅树,老枝虽枯,新枝却年年抽出绿芽,在春风里绽满花苞。
窗外的蓝凤蝶早已飞走,竹篱上的星蓝花却开得正盛,香气漫过青石板,漫过两座紧挨着的土丘,像一句说了百年的话,轻轻落在岁月里:
“别怕,我们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