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地下的黑暗,是那种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具有实质重量的黏稠物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湿润的泥土腥气、植物腐烂的甜腻,以及一股……仿佛来自某个巨大机械内部、经年累月运转后渗出的、冰冷而油腻的金属气息。这气味组合成一种非自然的腐败感,直钻鼻腔,令人作呕。
宋慈,这位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此刻正紧握着他那面布满铜绿的罗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罗盘中央的磁针早已放弃了指向南北的职责,此刻正像一只发狂的蜂鸟,在盘面上高速震颤、画着毫无规律的圆圈,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嗡嗡”声。这声音在这死寂的溶洞里,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悸。幽暗的矿灯在他前方投射出一小片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布满赭红色菌斑的岩石小径。
他身后,西九龙重案组总督察黄启发,这位平日里以胆大乐观着称的警界精英,此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呼吸粗重,额头上满是冷汗,紧握着的强光手电光束不安地扫视着四周。光线掠过溶洞壁,那些原本应该呈现自然钟乳石形态的岩壁,此刻却覆盖着一层如同干涸黏膜般的物质,上面镶嵌着无数饱满却毫无生气的稻谷,谷粒在光线下反射出诡异的、如同劣质塑料般的光泽。
“顶……顶你个肺啊,”黄启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宋……宋提刑,你确定我哋系行紧条路?点解我觉得,呢度似个胃袋多过似个山洞?”他努力想用惯常的粗口来驱散恐惧,但效果甚微。
宋慈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紧锁着手中狂躁的罗盘,声音低沉而沙哑:“黄督察,噤声。仔细听。”
黄启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起初,只有地下暗河潺潺的水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仿佛某种巨大生物缓慢心跳般的“咚……咚……”闷响。但渐渐地,一种新的声音混杂进来——那是无数细微的、密集的、仿佛窃窃私语般的呜咽和哭泣声。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作用于人的颅骨内部,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充满了绝望、痛苦和无尽的饥饿感。
“呢……呢啲系……乜嘢声?”黄启发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哭声,”宋慈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是那些被吞噬、被同化,却尚未完全湮灭的魂魄。它们在‘粒粒之巢’深处哀嚎。”
“粒粒之巢?”黄启发咀嚼着这个充满不祥意味的名字,手电光束猛地向上扫去。
光柱刺破黑暗,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几乎冻结。
他们站在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洞窟边缘。洞窟的穹顶高悬,无数粗壮的、如同扭曲血管般的藤蔓从顶部垂落,但这些“藤蔓”实则是由锈蚀的蒸汽管道、缠绕的电线以及某种仍在搏动的、半植物半血肉的组织纠缠而成。这些管道微微起伏,发出“嘶嘶”的漏气声,仿佛整个洞窟都在呼吸。
而洞窟的中央,矗立着一座无法用任何已知工程学或生物学知识描述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座……巨型的、畸形的碾米机。
它的基座由无数惨白的人骨与深褐色的稻壳以一种亵渎自然的方式熔铸而成,骨骼的缝隙间填满了凝固的、类似琥珀般的粘稠有机物,隐约可见其中扭曲挣扎的细小阴影。基座之上,是庞大的、布满暗红色铁锈的金属机身,上面布满了粗如儿臂的铆钉和不断开合的阀门,阀门每一次开合,都喷吐出带着浓烈谷壳味的热蒸汽。机身表面,并非光滑的金属,而是覆盖着一层不断蠕动、增殖的稻穗,这些稻穗的根部直接扎入金属内部,谷粒如同无数只微小的、眨动着的眼睛。
但最令人灵魂战栗的,是碾米机的核心部分。
在那庞大的机体正中央,一个由透明管道和齿轮组成的复杂结构内,镶嵌着半具人类的干尸。他穿着早已褪色破烂的维多利亚时代工程师制服,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与某种狂热虔诚的表情。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与机器同化,被金属管道和蠕动着的稻米根须所取代。而他的头颅顶端头盖骨被移除,灰白色、布满褶皱的大脑暴露在外,无数细如发丝、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神经束或根须,从他的大脑延伸出来,如同活物般蜿蜒舞动,连接着碾米机的每一个角落,控制着这整个恐怖系统的运作。
这,就是“谷灵之主”的本体——一个以人类工程师的残骸为核心,融合了未知邪神之力与工业技术的、活着的、饥饿的邪物。
“嗡——!”
就在两人被这骇人景象震慑的瞬间,那巨大的碾米机发出了沉闷的轰鸣。机体上无数阀门同时喷出灼热的白色蒸汽,中央的金属滚筒开始缓缓转动,发出震耳欲聋的、碾碎骨骼与金属的摩擦声。镶嵌在机器各处的稻穗疯狂摇曳,谷粒纷纷脱落,却并非坠地,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汇入滚筒之中。
与此同时,那半具工程师干尸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没有眼球,只有两团旋转着的、由无数细小稻壳组成的混沌漩涡。一股冰冷、浩瀚、完全非人的意志瞬间笼罩了整个洞窟,锁定了两位不速之客。
“入侵……者……滋扰……神圣……代谢……”一个断断续续、混合着金属摩擦声、蒸汽嘶鸣和无数哭声叠加而成的意念,直接轰入宋慈和黄启发的脑海。
“跑!”宋慈厉声喝道,猛地扯了一把几乎被吓傻的黄启发。
但已经晚了。
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翻涌起来!那根本不是岩石,而是由无数厚厚稻壳铺就的“地毯”。此刻,这些稻壳仿佛拥有了生命,如同潮水般涌动,瞬间就没过了两人的脚踝,并且带着强大的吸力,将他们向下拖拽。
“啊!呢啲乜嘢鬼啊!”黄启发惊恐地大叫,拼命挣扎,但越是挣扎,下沉的速度越快。强光手脱手飞出,在稻壳海洋上翻滚了几下,便被彻底吞噬,光线瞬间黯淡。他拔出配枪,对着翻涌的稻壳胡乱射击,子弹打入其中,只激起几蓬碎屑,便被无声无息地吞没,如同石沉大海。
宋慈同样深陷其中,但他相对冷静。他一手高举着震颤不休的青铜罗盘,口中急速念诵着晦涩的咒文。罗盘散发出微弱的青光,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一层薄薄的光晕,暂时减缓了稻壳侵蚀的速度。他另一只手试图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符箓,但稻壳已经漫到了他的大腿,动作变得极其困难。
“黄督察!不要挣扎!保存体力!”宋慈大喊。
然而黄启发已经听不进去了。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扭动,但这只加速了他的灭亡。稻壳已经淹没了他的腰部、胸口,那冰冷的、带着腐烂甜味的触感几乎让他窒息。他感到自己的肢体正在变得僵硬、麻木,皮肤传来一种奇异的瘙痒,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皮下生根发芽。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仍在勉力支撑的宋慈,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混合着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恍然大悟的、近乎嘲讽的荒谬感。他的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出了生命最后的绝响:
“原……原来……我哋……都系……一粒米……”
话音未落,翻涌的稻壳巨浪彻底将他吞没。
宋慈眼睁睁地看着黄启发消失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个短暂的漩涡,随即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下一刻,那片稻壳微微拱起,一具人形的“稻穗”缓缓“生长”出来。它保持着黄启发最后挣扎的姿态,但全身已经完全由金黄的、干枯的稻穗构成,面部轮廓模糊,唯有一张嘴的位置微微张开,仿佛仍在无声地呐喊。这具“稻化人”微微晃动了一下,便彻底融入了周围无尽的稻海,成为了“粒粒之巢”又一个微不足道的、哀嚎的组成部分。
一位总督察,就这样被这片诡异的稻海消化、吸收,成为了维持这邪物运转的养料。
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宋慈。他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
那碾米机的轰鸣声更加响亮,中央滚筒转动加速,仿佛因吞噬了一个灵魂而变得更加兴奋。更多的稻壳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向宋慈缠绕而来。他周身的罗盘青光正在迅速黯淡,咒文的力量在如此浓烈的邪异环境下难以为继。
不能死在这里!
宋慈的目光锐利如鹰,急速扫视着这个巨大的、由蒸汽管道和血肉稻穗构成的巢穴。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结合这一路走来的观察、罗盘的异常指向,以及眼前这庞大机械的结构……
有了!
他的目光锁定在洞窟边缘,靠近岩壁的几处地方。那里矗立着几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阀门,阀门上还依稀可见模糊的维多利亚时代工业标志和早已褪色的黄铜铭牌。这些阀门连接着比人腰还粗的蒸汽管道,而这些管道,最终都汇入中央那台恐怖的碾米机。这是……殖民时期遗留的蒸汽动力系统的原始控制节点!或许是为了早期勘探或某种初始建设而设置,后来被这邪物整合利用,但其基本结构并未改变。
这是唯一的机会!
宋慈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一口蕴含着微弱法力的真阳涎喷在手中的青铜罗盘上。
“嗡——!”
罗盘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原本黯淡的青光骤然暴涨,暂时将逼近的稻壳逼退少许。趁此机会,宋慈用尽全身力气,将罗盘猛地按向淹没到胸口的稻壳!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开!”
嗡!
以罗盘为中心,一个直径约一米的临时八卦虚影骤然浮现,青光流转,暂时稳定了他周围一小片区域。稻壳的侵蚀被强行阻隔。
宋慈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知道这支撑不了多久。他看准离自己最近、大约十米开外的一个巨大蒸汽阀,开始在这粘稠的、不断试图重新合拢的稻壳中艰难跋涉。每迈出一步,都如同在凝固的水泥中挣扎,消耗着他巨大的体力和精神。稻壳中传来的哭泣声和哀嚎更加清晰,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他的灵魂,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噩梦。
五米……三米……一米!
他终于抵达了那个巨大的阀门下方。阀门的手轮比他整个人还高,覆盖着厚厚的铁锈和凝固的有机质。
“嗬……!”
宋慈吐气开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粗糙的手轮,用尽平生力气,开始逆时针旋转。
“嘎吱……嘎吱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铁锈簌簌落下。手轮极其沉重,仿佛在与整个洞窟的力量抗衡。他手臂、额头的青筋暴起,全身肌肉紧绷到了极限。
与此同时,中央的碾米机似乎察觉到了能量流向的变化,发出了更加愤怒的轰鸣。那工程师干尸眼眶中的稻壳漩涡旋转得更加疯狂,延伸出的金属神经束发出刺目的电光。更多的稻壳如同海啸般向宋慈涌来,不断冲击、消磨着八卦虚影的青光,光晕迅速变得明灭不定。
“给我……开!”宋慈双目赤红,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轰隆!!!”
伴随着一声巨响,手轮终于被拧到了极限!与之相连的粗大蒸汽管道内部传来了可怕的、积压了百年的高压蒸汽找到宣泄口的咆哮声!
下一刻,不仅仅是这个阀门,洞窟边缘其他几个被宋慈用罗盘气机暗中标记的阀门连接点,也同时发生了剧烈的连锁反应!
“砰!砰!砰!砰!”
粗壮的蒸汽管道无法承受内部瞬间失衡的恐怖压力,接连不断地发生猛烈的爆炸!灼热的白色蒸汽如同失控的巨龙,从破口处疯狂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洞窟!断裂的管道如同巨蟒般抽打着空气和岩壁,发出恐怖的呼啸声。炽热的金属碎片和滚烫的冷凝水如同弹片般四处飞溅!
“呜——!!!”
中央的碾米机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刺耳的哀鸣。机体剧烈震颤,表面的稻穗大片大片地焦枯、碳化。那半具工程师干尸在透明的控制仓内疯狂抽搐,延伸出的金属神经束一根根熔断、冒烟,他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极致的痛苦嘶吼。
整个“粒粒之巢”开始崩塌。
穹顶的血管状管道纷纷断裂,砸落下来。岩壁上的黏膜状物质大片剥落,露出后面腐烂的血肉基质。脚下的稻壳之海失去了控制,开始无序地翻腾、塌陷。
宋慈在爆炸发生的瞬间,就被一股巨大的气浪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岩壁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他手中的青铜罗盘也发出一声哀鸣,光芒彻底黯淡,盘面上甚至出现了几道细微的裂纹。
他顾不上伤势,挣扎着爬起来,借着爆炸引发的混乱和尚未完全消散的蒸汽掩护,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循着来时的方向,踉跄着、连滚带爬地冲向溶洞的出口。
身后,是碾米机濒死的轰鸣、蒸汽的嘶吼、岩层的断裂声,以及那无数被释放的、逐渐消散的魂魄发出的、最后一声悠长而解脱般的叹息。
当他终于冲出洞口,重新感受到外面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无力地瘫倒在地,回头望去,只见那个隐蔽的入口处,正缓缓逸散出最后一缕带着谷壳焦糊味的、苍白的蒸汽。
地下深处那场亵渎神明与工业的噩梦暂时沉寂了。
但宋慈知道,这远未结束。黄启发的牺牲,手中受损的罗盘,以及那深植于这片土地之下的、更加庞大而黑暗的真相,都在提醒着他——
这场关乎香港存亡的、钢铁与血肉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他,这位来自过去的提刑官,已然身陷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