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芜的身影如一道迅捷的幽灵,自东宫露台穿行至偏殿,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盏已然熄灭的通冥灯。
殿内光线晦暗,唯有她眼底的决绝亮得惊人。
她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一束比发丝更纤细的银线残丝,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其一丝丝缠绕在冰冷的灯芯之上。
这银丝是她在现代当程序员时,偶然得到的一块服务器报废主板上的超导材料,穿越后竟保留了一丝特性。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动,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空间微隙在灯芯旁一闪而逝,那是林亦为她开辟的超短距信道。
一缕微弱到极致的电弧自缝隙中跃出,精准地击打在银线之上。
“滋——”
通冥灯的灯焰骤然复燃,这一次,火光不再是先前的橘黄或靛蓝,而是一种深邃如宇宙,内部仿佛有无数星辰生灭的幽紫色。
火焰之中,三百一十七道模糊的轮廓载沉载浮,发出混沌而压抑的低语。
“他们听见了,但还不够。”阿芜对着身侧逐渐透明的影嬷嬷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更像是在调试一段关键代码,“要让‘听见’,变成‘不得不回应’。”
影嬷嬷虚幻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她点了点头,将自身最后一块凝结着千年执念与所有记忆的冰晶,缓缓按向那团幽紫的火焰。
“轰!”
冰晶触及火焰的刹那,并未融化,而是瞬间气化,化作磅礴无匹的记忆洪流灌入其中。
火焰猛地暴涨,那三百一十七道轮廓瞬间清晰,最终,所有影像都合而为一,凝聚成一个身穿古老守塔人服饰,面容坚毅的中年男子身影——初代守塔人,沈知寒。
他并未说话,只是在火焰中缓缓抬起手,隔着无尽时空,遥遥指向凌霄殿中心,那枚正被大公主高举的玉符。
同一瞬间,藏书阁内,陆昭心有所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牵引。
他猛地转身,冲向一排蒙尘最厚的古籍,手指拂过书脊,最终抽出了一卷破损不堪的《仪典旧注》残页。
他疯狂翻动书页,目光死死锁定在一行几乎无法辨认的古篆上:“古制:凡涉天地人神之重大誓约,缔结前,须鸣三声晨钟,以召天地为证——钟不响,则约不立。”
凌霄殿外,御前合议的时辰已至。
司礼监大太监面色肃穆,运转全身法力,双手握住巨大的撞钟木,朝着那口悬挂了亿万年的青铜巨钟猛然撞去!
“铛——”
预想中响彻仙庭的宏大钟声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噗”声。
巨大的撞钟木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弹回来,而那口青铜巨钟,纹丝不动,钟体表面甚至浮现出一层暗沉的铁锈,仿佛一瞬间就死去了。
大太监脸色煞白,再次催动法力,甚至祭出符咒,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巨钟都毫无反应。
殿内殿外的百官一片哗然,一种名为“天意”的恐惧在众人心头蔓延。
难道是上天不同意这份百人联署,认为此举亵渎了神圣?
仙帝宝座之上,一直面无表情的帝君,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唯有东宫软榻上,通过监听阵法“看”着这一切的林亦,嘴角勾起一抹慵懒而狡黠的弧度。
昨夜,她正是用空间法则,悄无声息地扭曲了钟体内三条最关键的支撑脉络,使其内部的共振频率被强行偏离到了一个任何法力都无法有效激发的极低频段。
“他们不是最喜欢讲规矩,讲天命吗?”她靠在软榻上,抓起一颗仙果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对身前的传音镜说,“那就按最老的规矩来。”
她让阿芜通过秘密渠道,给早已安排好的守钟人传了一句话:“别砸了,去问问那口钟,它自己想不想响。”
这话荒谬至极,传到凌霄殿外,引得不少人嗤笑。
然而,刚刚将《仪典旧注》夹入奏事匣,急匆匆送到大公主案前的陆昭,听到这话却浑身一震,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
大公主读罢陆昭送来的纸条,再听到那句匪夷所思的传话,瞬间醍醐灌顶。
她猛然起身,直面龙椅上的仙帝,声音清冽如冰:“父皇!我大衍仙朝《百年公议章程》第一条便写着‘天地为鉴,民心即天心’!今晨钟不鸣,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寂静的大殿中:“它在等一个声音,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而是发自内心的请求!”
话音未落,她毅然转身,不顾公主之尊,不顾百官骇然的目光,对着殿外那口死寂的巨钟,双膝重重跪地,深深一拜。
“晚辈林见月,恳求先祖之钟,为这三百一十七道归来的声音,为这天下万千期盼的心,鸣钟为证!”
死一样的寂静蔓延开来。时间仿佛凝固了。
忽然,一道极其细微的震颤,自钟体内部传出,如春蚕破茧。
那声音先是化作一声低沉的嗡鸣,随即,轰然巨响!
“咚——!”
第一声钟鸣,雄浑、苍凉,仿佛来自太古洪荒。
整座仙庭的地脉随之剧烈共振。
第二声钟鸣,慈悲、肃穆,天空中的金色光河翻涌不息,无数光点如泪般洒落。
第三声钟鸣,浩荡、威严,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允诺之力!
而那钟声响起的起始频率,竟与通冥灯火焰中,初代守塔人沈知寒抬手那一瞬的法则波动,完全一致!
东宫偏殿内,影嬷嬷在火焰中露出最后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她的身形彻底化作点点流光,融入火焰,最终汇成一道纯粹的记忆之光,穿透虚空,射向了遥远的归墟塔基。
三声钟响未落,大公主面前的玉符骤然爆发出万丈光芒,其上的一切图纹与禁制尽数消融,背面的文字彻底更替为一行崭新的神文:
“共听已成,新约可启,执笔者临。”
大公主颤抖着伸出手,正欲接过这枚承载着整个世界命运的玉符。
然而,她的指尖尚未触及,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空间涟漪便轻轻荡开,将她的手推至一旁。
凌霄殿的大门无声敞开。
林亦缓步走入,一身寻常的宫装,未施粉黛,神情是一贯的慵懒,仿佛只是来邻居家串门。
她的身后,紧跟着面容肃穆的阿芜。
两人手中,各执着一支凡间书生最常用的狼毫笔,笔尖上,沾染着由通冥灯幽紫灯火所凝成的、仿佛蕴藏着一个宇宙的墨迹。
“姐姐们愿意和大家一起承担这份责任,很好。”林亦站在玉符前,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但这一次,不是你们求我签,也不是父皇准许谁签——”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颠覆性的戏谑。
“——是它,来选谁有资格签。”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将手中那支狼毫笔,轻轻地、平稳地,搁在了玉符的表面。
那滴幽紫色的墨迹仿佛拥有生命,触及玉符的刹那,如同一条苏醒的古龙,瞬间活了过来。
它在光滑的玉面上蜿蜒流淌,竟自动分化、延伸出三百一十七条纤细如蛛丝的墨线,每一条墨线都带着明确无误的指向性,如同一条条寻找主人的灵蛇,开始在偌大的凌霄殿中游走。
仙帝的瞳孔骤然紧缩,亿万年来第一次,他从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霍然站起。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中一条墨线在经过他金龙盘绕的御座之下时,竟微微地、极具人性化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等待一个迟到了无穷岁月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