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尚未被朝阳完全驱散,空气里满是草木和泥土湿润的气息。周振华便踏着路边草叶上晶莹的露珠,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月亮河村离镇上不算太远,但徒步来回也需要些工夫。他脚程极快,步履稳健,身影在朦胧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很快便消失在了村口的小路上。
到了镇上,市集的喧嚣刚刚开始。他没有在别处停留,径直去了镇上最大的那家百货商店。商店里的文具柜台东西还算齐全,虽比不上大城市专业画材店,但对于周振华此刻的需求来说,已是绰绰有余。他沉下心来,像个最挑剔的行家,细细挑选着:一叠质地均匀、手感绵韧、透着淡淡草浆清香的上乘宣纸;几支毛笔,狼毫的劲健弹力适合勾勒山石树木,羊毫的柔软蓄墨适合渲染云雾水色,他各选了几支,确保笔锋达到“尖、齐、圆、健”的标准;一方沉手温润的歙砚,石质细腻,扣之有清越之声,易于发墨且墨汁不易干涸;一块上好的松烟墨块,色泽黝黑,闻着便有股古朴醇厚的清香;还有一盒十二色的国画颜料,虽不及古人所用的矿物、宝石研磨而成的颜料珍贵持久,但色泽也算饱满纯正,足够日常使用。他将这些画具仔细用牛皮纸包好,又配了黄杨木的镇纸、青瓷的笔洗、竹制的笔架等一应用品,这才觉得妥当。
采购停当,他提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往回走。路过镇口那人声鼎沸的河鲜市集时,一阵特别的喧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几个硕大的木盆和塑料盆里,满是张牙舞爪、个头异常硕大的青壳龙虾,一只只挥舞着粗壮的红螯,活力十足,在盆底撞得砰砰作响,正是这个时节最肥美的时候。摊主是个敞着怀的粗豪汉子,正扯着嗓子高声吆喝:“刚起水的野生大龙虾!膏满黄肥!便宜卖喽!错过这村没这店喽!”
周振华脚步不由一顿,想起高红梅平日就最爱吃这些河鲜,尤其偏好口味浓重、能下饭的麻辣风味。昨晚的火锅以清鲜为主,今天正好换换口味,来个麻辣鲜香的小龙虾,她定然会欢喜。于是,他走上前,目光如电,迅速在一众龙虾中挑拣出两三斤最生猛、腹部最洁净的,让摊主用柔韧的草绳紧紧扎好,防止它们挣脱。他将这串还在不停动弹的龙虾和自己精心挑选的画具一并提着,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途。
到家时,日头已经升高,金灿灿的阳光暖融融地洒满了小院,驱散了清晨的寒意。高红梅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洗好的衣物,湿漉漉的床单在她手中抖开,像一片巨大的云朵。见丈夫回来,手里除了那个显眼的、装着画具的长形包裹,还提着一串活力四射、青红相间的大龙虾,她的眼睛顿时像被点亮的星星,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呀!买龙虾了!这么大个儿!看着就壮实!”
“嗯,回来路上看到,想着你爱吃,就买了点。”周振华笑着将还在张牙舞爪的龙虾递给她,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你先收拾着,我进屋去琢磨琢磨这画具,看看怎么下手。”
他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在靠窗的那张老方桌上摆开。先是将那叠宣纸小心地展开一角,感受了一下纸性,然后用那对黄杨木镇纸仔细压好纸的四角。接着,他取过那方沉甸甸的歙砚,往砚堂里倒了少许清澈的井水,然后拿起那块光滑的松烟墨锭,以指扣墨,腕悬肘松,不疾不徐地、一圈圈研磨起来。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黑色的墨汁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晕开,由淡转浓,散发出阵阵古朴的墨香,慢慢弥漫在安静的房间里。
高红梅悄悄走到里屋门口,用围裙擦了擦手,倚着门框,探头向里面望去。
只见周振华已经研磨好了墨,正站在桌前,凝神静气,身姿如松。他并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微微阖着眼,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在调息,又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意境沟通,酝酿着胸中的气象。明媚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棂,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连他额角细微的汗毛都看得分明。高红梅看着丈夫专注的侧脸,那挺拔的鼻梁投下小小的阴影,微抿的嘴唇显示出内心的沉静与笃定,尤其是那双握着毛笔、骨节分明、稳定如山岳的手,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她不懂什么绘画的章法技巧,但她看得出神。此刻的周振华,身上有一种平日田间劳作或处理琐事时罕见的沉静、疏离甚至略带威严的气场,仿佛他的心神已经脱壳而出,飘然远引,去往了某个她无法触及的、只有奇峰怪石、云海松涛、蕴藏着天地灵秀的意境深处。这大概就是以前听村里老学究说过的那种“搜尽奇峰打草稿”、“胸有成竹”的状态吧?高红梅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虽然不太明白具体深意,但觉得这话特别有气势,特别配得上自家男人此刻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周振华倏然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如同黑夜中划过的闪电,又如利剑瞬间出鞘。他提起那支饱蘸浓墨的狼毫笔,悬腕于雪白的宣纸之上,略一沉吟,仿佛确定了山河的骨架,便毫不犹豫地落笔。
笔尖触纸的瞬间,仿佛注入了生命。他手腕运转灵活无比,或轻或重,或急或缓,时而用中锋稳健地勾勒出山石坚硬峻峭的轮廓,力透纸背;时而转侧锋皴擦点染,表现出岩石的粗糙纹理和阴阳向背;时而又用饱含清水的淡墨泼洒挥扫,营造出远山空蒙、云雾缭绕的虚幻之感。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没有丝毫犹豫和滞涩,仿佛那胸中蕴藏的万千沟壑、对空间里那些灵山秀水的感悟,此刻正借由这笔墨,酣畅淋漓地倾泻于这方寸宣纸之上。
高红梅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瞬间。她看到,原本空白的宣纸上,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塑造,迅速出现了起伏连绵的山峦、挺拔苍劲的古松、悠然飘荡的云海,甚至在一处山坳,还隐约可见一角飞檐翘角,似有隐士居所藏于其间。那画中的山水,看似是常见的景致,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秀之气和磅礴气势,仿佛能听到松涛在耳边呼啸,能感受到清冽的山风拂过面颊,能嗅到雨后山林湿润的泥土芬芳。墨色的运用更是出神入化,浓淡干湿焦,五色俱全,层次极其丰富,那大片的留白处,则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仿佛有仙鹤欲飞,有流水潺潺。
她看着丈夫作画时那全神贯注、自信从容、仿佛与笔下世界融为一体的样子,觉得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蘸墨时手腕沉稳的弧度,运笔时果断有力的推进,审视画面时微微凝思蹙起的眉头——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让她看得心醉神迷。
“认真的男人最帅。” 这句不知从哪本旧杂志上看来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蹦进了高红梅的脑海,并且瞬间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她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贴切、更能形容眼前景象的话了。此时的周振华,不再是那个平日里温和寡言、甚至会为她买零嘴的丈夫,而像是一位隐居山林、胸有丘壑、执掌着笔下乾坤的世外高人,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专注、自信和创造力,让她心折不已,崇拜之情油然而生。
一股混合着无比骄傲、深深崇拜和滚烫爱意的暖流,在她心中汹涌澎湃,几乎要满溢出来。她越发觉得,自己能嫁给这样一个看似普通、实则深藏不露、无所不能的男人,简直是老天爷赐予的天大福气。
周振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心神与笔墨交融,并未察觉门口那道痴痴凝望、充满爱慕的目光。他一口气画完了画面的主体山水,气势贯通,意趣盎然。接着,他换了一支稍小的兼毫笔,在小瓷碟里调了些赭石色,轻轻点缀在山石受光的阳面,又用极淡的花青色罩染在远山之上,顿时为原本纯粹的水墨世界增添了几分温暖的生机和清冷的空间感。最后,他在画纸右下角预留的空白处,提笔蘸饱浓墨,屏息凝神,写下了一行遒劲有力、洒脱自如的行书:“家山清趣”。四个字如行云流水,与画意相得益彰。然后,他落下了一个简单的名款,盖上了一方小小的、之前不知何时备下的闲章。
搁下笔,他轻轻舒了一口长气,后退两步,双手抱臂,微微偏头,审视着自己的这幅即兴之作,目光锐利而挑剔,片刻后,才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
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门口像个小姑娘般倚门而望的高红梅。见她一脸毫不掩饰的崇拜望着自己,脸颊绯红,眼中仿佛有星光闪烁,不由得失笑,那周身疏离的气场瞬间消散,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丈夫:“傻站着干什么?龙虾做好了?香味都快把我这画纸熏入味了。”
高红梅这才从沉醉中惊醒,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忙不迭地点头,声音里都带着雀跃:“快好了快好了!最后收个汁就能出锅!振华,你画得真好!太厉害了!跟活的一样!” 她词汇匮乏,只能用最直白、最热烈的话语表达内心的激动与震撼。
周振华笑了笑,走到旁边的水盆边慢条斯理地洗手:“胡乱画几笔,装饰墙面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走,去看看你的麻辣小龙虾,闻着这霸道香味,我这馋虫都被勾出来了,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高红梅欢快地应了一声,像只快乐的燕子般转身奔向厨房,临出门前,又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眼桌上那幅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湿润山林气息的山水画。画中的山峦云雾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灵动的光晕,让整个原本朴素的屋子都瞬间显得清雅、静谧而不同凡响起来。她心里甜滋滋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