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夏再次推开拾遗斋的木门时，巷口的石榴花正落得轰轰烈烈。绛红色的花瓣飘进青石板的缝隙，与青苔缠绵成一片潮湿的红，像极了她去年在南京老巷里见过的、外婆晾晒的胭脂染。
沈砚正站在博古架前，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宣和博古图》。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月白长衫的下摆投下细碎的光斑，腕间的紫檀佛珠随着翻书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越的脆响，倒比柜台上那只宣德炉的铜锈更像时光的回声。
“沈先生。”温知夏把锦盒放在八仙桌上，盒盖掀开的瞬间，一缕金粉的光泽漫出来——巴掌大的青花小罐静静卧在丝绒里，罐身的缠枝莲纹用景德镇特供的浙料绘制，蓝得沉静如深潭，唯有莲尖那点露滴纹，是她用伊朗带回的金箔碾成粉，调了糯米浆细细填上去的，在光下泛着暖融融的光。
沈砚放下古籍，指尖悬在小罐上方，没有触碰，却像在掂量什么。片刻后他轻笑出声，指腹蹭过罐底阴刻的“温”字：“秦守仁的窑火，阿合马的宝石，温明远的碎瓷，现在添了你这道金。这罐子倒成了部会呼吸的编年史。”
温知夏望着小罐上那道金粉露滴，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德黑兰的经历。伊朗艺术家哈桑带她去雷伊古城的废墟时，夕阳正把残垣断壁染成琥珀色。哈桑蹲在一片青花瓷碎片前，用指尖蘸着沙砾在地上画缠枝莲：“苏麻离青料从波斯到中国，烧出青花再回到波斯，就像我祖父说的，好东西从来不是谁的私有物，是大地借人的手流转的星辰。”
那时她正攥着从当地市集淘来的一块钴料原石，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恍惚间竟与拾遗斋那只复制品的釉面凉意在记忆里重叠。哈桑见她发怔，便把原石接过去，用小刀刮下一点粉末：“你看这蓝，在波斯是清真寺穹顶的天，在中国是景德镇窑火的魂，到了伦敦又成了博物馆里的谜。其实它只是想告诉人们，我们都喝着同一片海的水。”
“温老师，伦敦来的展签设计稿传过来了。”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是助手小陈发来的图片。温知夏点开大图，只见大英博物馆提供的元青花罐高清图旁，多了一行中英双语的小字：“1347年景德镇窑工秦守仁烧制，历经波斯商队、南京温家、伦敦藏家，现藏于大英博物馆——它的故事，仍在继续。”
“艾略特先生特意加的注脚。”温知夏把手机递给沈砚，眼底的笑意藏不住，“他说这是对‘流动的蓝’最好的注解。”
沈砚滑动屏幕，指尖停在图片里那只真品的莲尖处。照片放大后，能看见蓝宝石边缘有道极细微的裂痕，像谁的指甲轻轻掐过。“知道这道痕的来历吗？”他忽然问。
温知夏一怔，她研究过无数次真品的档案照片，却从未留意过这道几乎与釉色融为一体的裂痕。
“1941年印度洋的风暴里，那个中国水手抱着它跳上救生艇时，罐口磕在艇舷的铁环上。”沈砚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亲眼所见的事，“他用破布条缠了三层，后来在英国商船的货舱里，又悄悄用自己的血混了陶土补过——你看这裂痕边缘的暗红色，不是钴料的晕散。”
温知夏凑近屏幕，果然在蓝宝石下方看到一抹极淡的赭红，像凝固的血痂。心口忽然一紧，想起外公留下的那片碎瓷边缘，也有类似的暗红色痕迹。去年她把碎瓷嵌进复制品时，特意用显微镜观察过，那是民国年间常用的糯米浆混朱砂的补瓷手法。
“器物会记得所有温柔。”沈砚把手机还她，转身从博古架最高层取下个青瓷瓶。瓶身上的冰裂纹像张细密的网，却在瓶颈处有片异常温润的釉面，“这是南宋的官窑，当年藏在雷峰塔地宫，塔身坍塌时被佛像的手掌托住，才没摔成齑粉。你看这处釉面，是不是比别处更像凝脂？”
温知夏伸手触摸，果然感到一片不同寻常的滑腻，仿佛真的有体温渗透过八百年的时光。她忽然明白为何自己新烧的青花罐总带着股活气——每次拉坯时，她都会把外公的碎瓷片贴在泥料旁，让高岭土在旋转中慢慢吸收那片瓷的记忆。老窑工说这是“借气”，现在想来，或许是器物在彼此辨认，用分子的震颤延续未尽的缘分。
“流动的青花’开展那天，我想请您去景德镇。”温知夏望着沈砚，眼里有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哈桑会现场演示波斯釉料的调配，艾略特先生要带大英博物馆的数字团队来，用全息投影还原七百年前的商船航线。还有……”
“还有你那些把青花画在滑板上的学徒？”沈砚替她说完，指腹轻轻叩着八仙桌的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上次你寄来的画册我看了，那个叫阿泽的男孩，把缠枝莲纹和赛博朋克元素叠在一起，倒有几分元人画山水的野趣。”
温知夏笑起来。阿泽是工作室最年轻的学徒，总穿着印着青花瓷纹的潮牌卫衣，说要让元青花“c位出道”。他设计的青花滑板上周刚被伦敦V&A博物馆收藏，展签上特意注明：“灵感来自景德镇窑工秦守仁的缠枝莲，用3d打印技术复刻传统拉坯弧度。”
“其实我还是没见到那只真品。”暮色漫进窗棂时，温知夏忽然说。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盒边缘，“艾米丽说库房的恒温系统出了故障，真品暂时无法出库。但我收到她寄来的一缕苏麻离青料，说是从真品的开片里取的样本。”
她从帆布包取出个玻璃小管，里面盛着极细的蓝紫色粉末，在夕照里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哈桑说要用它调配新的釉料，画一幅横跨中伊两国的巨幅青花壁画。他还特意在伊斯法罕的清真寺旁租了窑，说要让波斯的阳光也尝尝景德镇的窑火。”
沈砚接过玻璃管，对着光轻轻摇晃。粉末在管底聚成一小片星云，像把七百年的光阴碾成了尘埃。“你外公当年在废墟里挖了三天，只找到半朵莲。”他忽然说，“现在你把整座青花的海都带回了景德镇。”
温知夏的视线落在拾遗斋的梁上。那里悬着串风干的莲蓬，是去年沈砚从景德镇带回来的。此刻暮色渐浓，莲蓬的影子投在墙上，竟与柜台上那只复制品的缠枝莲纹重叠在一起，枝蔓蜿蜒着爬上房梁，像要把整座屋子都缠进青花的梦里。
离开拾遗斋时，巷口的石榴花已落满肩头。温知夏把锦盒抱在怀里，感觉那只青花小罐在发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指尖往血脉里钻。
她想起昨夜开窑时的情景——新烧的青花罐出窑的瞬间，所有学徒都惊呼起来，罐身的缠枝莲纹在窑火余温中竟微微发亮，莲尖的露滴纹里凝着颗水珠，滚落到地面时，溅起的涟漪里浮着七百年的画面：秦守仁在昌江边泼水开窑，阿合马在甲板上对着东方祈祷，外公在防空洞里用体温焐热结冰的罐身，外婆在伦敦展柜前轻轻叩击玻璃……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表妹发来的视频。镜头里，南京老院的石榴树已经结果，青涩的果子垂在枝头，像极了拾遗斋梁上的莲蓬。“知夏姐，外婆的老照片我都扫描进电脑了。”表妹把手机举到祠堂的供桌前，“你看我把你烧的小罐摆在这儿了，和老照片里的罐子对着放，像不像祖孙俩在说话？”
温知夏看着屏幕里那两只隔空相望的青花罐，眼眶忽然热了。老照片里的罐子蒙着民国的烟尘，新烧的小罐泛着景德镇的窑火，却在莲尖那点露滴纹上达成了奇妙的共鸣——就像她此刻站在伦敦的拾遗巷，却能听见景德镇工作室里学徒们调釉料的嬉笑，听见德黑兰的风沙掠过哈桑的画架，听见大英博物馆的展柜前，艾米丽正用中文向观众讲述“温家碎瓷”的故事。
巷口的红灯笼亮了，把“拾遗斋”三个字照得温润如古玉。温知夏回头望了一眼，看见沈砚正把她送的青花小罐摆在那只元青花复制品旁边。
两只罐子的莲纹在灯光下渐渐相融，金粉的露滴与蓝宝石的光缠在一起，织成道跨越时空的蓝，流淌过秦守仁的窑火，阿合马的商队，温明远的破包袱，最终淌进她掌心的纹路里。
她紧了紧背包，里面那片祖传的青花瓷碎片正贴着心口。
碎瓷边缘的暗红色在体温里渐渐舒展，像朵迟开了八十年的莲。温知夏忽然想起艾略特先生在邮件里写的话：“文物的归途从不是地理概念，当秦守仁的钴料遇见你的金粉，当阿合马的宝石映着南京的月光，它就已经回到了真正的故乡。”
夜风卷起石榴花瓣，落在她帆布包的拉链上。温知夏摸出手机，给哈桑发了条信息：“明天带那管苏麻离青料去昌江，我们在秦守仁当年取水的地方调釉。”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背包里的碎瓷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她低头时，看见月光正顺着碎瓷的裂痕漫出来，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流动的蓝，像给前方的路，铺了条会发光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