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彻这个大阵有点儿意思啊……”山顶上,向天歌遥遥望着寿阳城外的战场,饶有兴致地说道。
“无量寿佛……不知向施主能否解释一二?”戒嗔禅师问道。
“我来说吧。”身为累世将门斛律氏后裔,观棋自是精通军略,“吴明彻这个大阵,外方内圆,外面五阵是正兵,军阵呈矩形;里面的中央军阵是奇兵,军阵呈圆形。方是用来规定战场的范围,圆是用来连接各方机动的路线。所以,规定战场范围步数的矩阵必须不动如山;确定机动的路线则要随机应变。步数固定,回旋整齐,就可以在变化中不容易发生混乱。这个阵型看起来类似昔日诸葛武侯所创八阵图,应该是吴明彻经过精简之后确定的阵法。”
“不错。”向天歌道:“正因为经过简化,所以吴明彻这个大阵的威力比不上原本的诸葛八阵图。”
“那……为何要进行简化?直接摆出诸葛武侯的军阵不好么?”崔道长疑惑道。
“依我看,应该是吴明彻觉得寡众悬殊,一旦摆出八阵图的话,那么外围八个军阵人数只会更少,更容易被皮景和各个击破。”向天歌答道。
“不错。”观棋道:“眼下陈军只不过摆出了五个矩阵,每阵兵力看起来至少在两万左右,如此兵力都还陷入了苦战,这要是摆成八个矩阵,恐怕现在皮景和就已经在漫山遍野地抓陈军俘虏了。”
“还有。”向天歌道:“吴明彻这个简化后的军阵更容易指挥,简易的指挥可以避免出现混乱,在数十万人的大战场上,这一点显得尤其重要,毕竟,在如此局面下,有组织的部队才有战力,否则,再多的人马失去了指挥也不过是乌合之众。这也就是为什么自古以来,夺旗之功仅次于斩将的原因。”
“可即便吴明彻的军阵有这诸般好处,眼下陈军还是处于下风啊……”崔道长说道。
“毕竟齐军人多势众,而且皮景和将门之后,戎马一生鲜有败绩,自然不是废物。”向天歌淡淡道。
“眼下皮景和就是仗着人多势众,跟吴明彻打明牌。”观棋道:“他用两队骑兵一东一西震慑陈军未陷入战斗的两个军阵,然后把步兵塞进南侧廊道里,掐断最南侧军阵与其他军阵的联系,紧接着四面围攻那个最南侧的军阵,只要敲掉这个军阵,皮景和就可以如法炮制把其他四个军阵一个个全都打崩,如此一来吴明彻军阵自然崩溃。”
“或者用现在这个局面,逼吴明彻打散阵型来救最南侧军阵,十几万人的军阵只要阵型一动,难免出现破绽,而等在两侧的齐军骑兵部队就可以伺机而动,左右突击陈军薄弱处,如此一来陈军也得全线崩溃。”向天歌补充道。
吴明彻此时端坐将台之上,看似古井无波气定神闲,心中却是焦急万分,皮景和的意图他清楚得很,左卫将军樊毅能不能撑到萧摩诃打垮插进来的五万兵,吴明彻也不知道,现在唯一能给他信心的,除了己方更胜一筹的杀伤比之外,就只有樊毅军阵中那面屹立不倒的将旗了。
“杀!速速击溃樊毅军阵!”武卫将军皮信麾下的四个铁枪营如潮水般冲向樊毅的军阵,历经半个时辰的苦战,眼下樊毅麾下将士无不气喘吁吁,大量的盾牌在撞击之中破损崩坏,长枪折断,刀口卷刃,一个陈军校尉已经砍坏了四把钢刀,好在战场上武器倒是不缺,不过兵刃坏了可以随手捡一把,将士们的体力却根本没有时间恢复,皮信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齐军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伤亡一般,顶着枪林箭雨就往上冲。
皮景和眼下确实不在乎战损,他眼下最大的优势便是这兵力,只要他砸烂吴明彻一个矩阵,吴明彻整个阵型就得打散,只要阵型崩溃,自己这边的人数优势就会被无限放大,到时候可就是一边倒的局面,击溃吴明彻,收服寿阳城,尽复万里江淮,如此泼天大功谁不心动?所以眼下就算是死个三万五万,皮景和也不会眨眨眼睛。
皮景和不在乎,中磊将军游楚绥可就吃了大苦头,他率领的五万人被三个陈军军阵打得疲于招架,损失远远高于陈军,能苦撑半个时辰,靠得全是一万多重装大盾兵。
“把盾举起来!防着点儿连枷兵!”游楚绥麾下司马怒吼道。
站在第二排的大盾兵们奋力将盾牌举过头顶,立即有不少各色步兵伸手帮忙托举,邦邦邦……连枷狠狠敲在盾牌上,仿佛打中了一个巨大的龟壳。
萧摩诃的骑曹参军陈禹见状,立即调来三个营的大戟士,“弟兄们,收没收过麦子?现在你们手里的大戟就是镰刀,齐军那两条腿就麦子杆儿!跟我上!把他们全他妈放倒!”
将近一千个大戟士在陈禹的率领下补进了战线,大戟顺着盾牌的缝隙扎进人群,手腕一转,大戟铁喙打横,随着陈军大戟士奋力拉回战戟,大量的齐军步兵惨叫倒地,抱着自己被划断了脚筋的腿无助地哀嚎。
李武州的武卫营,宋大利的壮育营再加上陈禹带领的大戟士,三支精兵配合无间,在大盾兵的掩护下疯狂绞杀齐军步兵,在被杀得心惊胆战的齐军看来,陈军那面上下都伸出嗜血兵器的大盾,就如同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张牙舞爪的修罗。
“顶住——————”中磊将军游楚绥嗓子早就喊哑,但是不管他如何呼喊,在萧摩诃凌厉攻势的威慑下,这五万步兵都无可避免地开始畏战,陈军圆阵的兵线开始向樊毅军阵方向缓缓推进!
“他妈的,皮信在干什么?还拿不下樊毅吗!”游楚绥吐出一口血痰,“再拿不下,老子可就要顶不住了!”
“…………”皮信当然知道眼下游楚绥压力巨大,可是不论自己这边攻势如何猛烈,樊毅的军阵仍然杵在那里岿然不动,眼看着樊毅军阵人数越来越少,四角的阵旗越收越近,皮信总觉着只要再来一次冲锋就能彻底击溃樊毅军阵,可是自他有了如此想法开始,到目前为止已经连续发起了四次“最后一击”,然而樊毅残破的将旗依旧迎风招展!
“折威营,上!”皮信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自己最后的底牌压了上去!
折威营,是与秦州城外大力军类似的胡人精兵,八百兵力全部由铁弗人组成,主将名叫乙斗黑,是赫连勃勃创建胡夏国之时,征北将军乙斗为的后代,这支部队全员装备近百斤的厚重铠甲,头戴冲角头盔,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将近二十斤的开山斧,能攻擅守凶悍非常,乃是皮景和被任命为领军将军之后,点名要来的一支精锐。
“是!”折威营军主乙斗黑略有不满地撇撇嘴,“嘁,一顿折腾,最后还不是得靠我折威营?”乙斗黑掂了掂手中开山斧,回头看了看麾下将士,“铁弗勇士们!升官发财的机会,‘终于’轮到咱们了!走,跟我一起活劈了这帮‘一钱汉’(胡人对汉人的蔑称)!”
“挑樊毅军阵薄弱处进攻,越快击溃敌军越好!”皮信在战马上提醒道。
乙斗黑就在皮信的马前经过,却恍若惘闻,皮信皱皱眉但是也没有太过意外,铁弗人不尊号令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东拼西凑起来的三十万大军,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到令行禁止,毕竟不少部队只是临时抽调到你麾下,打完了仗还要重归建制,顶撞你皮信一二又能怎样?
乙斗黑率部来到军前,回头看看麾下将士,用左拳敲了敲自己的撞角头盔,麾下八百人同样敲敲头盔以示回应。
“跟我上!”乙斗黑虽然不太待见皮信,但是打起仗来可一点儿都不偷懒,一马当先端着大斧杀向了樊毅军阵最厚的一处。
“哎……”皮信见状无奈叹了口气,“乙斗黑这个愣头青……非要在战场上较劲。”
浴血奋战多时的樊毅麾下将士,猛然见到凶神恶煞的黑甲折威营战士挥舞着巨大的战斧杀到面前,顿时气势上就矮了半截,再看到那一柄柄巨大的斧子一下就劈碎了铁筋大盾和持盾的同袍,立即就出现了小规模的崩溃。
“稳住!稳住!”一个百夫长努力维持阵型与士气的时候,直接被乙斗黑一斧子劈成两半儿!脑浆喷溅,心肝脾肺流了一地,吓得这个陈军百人队肝胆俱裂,转身就往自家阵地里逃。
“哈哈哈哈哈哈哈,啊——————”乙斗黑杀得兴起嗷嗷怪叫,举起战斧,朝着一个被同袍尸体绊倒的陈军劈下!
嘡——开山斧的斧头被硕大而雪亮的刀盘撞歪,剁在了陈军士兵面前被鲜血浸透的地上。
“弟兄们,跟他们拼啦——————”用大刀格开乙斗黑开山斧的正是左卫将军樊毅,五百亲兵在樊毅的率领下顶到了军阵最前方,刚刚有些动摇的防线重新被樊毅稳定了下来。
“他妈的,你挺厉害是不是?”乙斗黑还真没认出眼前手持三庭大砍刀的将官,就是左卫将军樊毅本人,受自家主将影响,樊毅手下不少将佐都用长刀做武器,而樊毅眼下为了作战方便,也摘掉了披风与盔缨,所以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陈军将官而已。
“啊啊啊啊啊——”乙斗黑怪叫着抡起大斧劈向樊毅,樊毅刀钻着地单手立起刀柄一架,只听“呯”的一声,乙斗黑的斧头竟然被樊毅的刀柄硬生生弹飞开去!
“哎呦我……”乙斗黑被震得倒退两三步,撞到了自己亲兵身上才停了下来,他甩了甩发麻的双手,眼露震惊之色地看向樊毅的三庭大砍刀,“这……这小子的刀杆子也是铁的?!”
只见樊毅一脚踢起刀钻,单臂夹刀,刀头直指乙斗黑,“老小子,力道不错,倒是再来啊!”
“上!上!给我上!”乙斗黑推搡着身边的亲兵往樊毅面前冲去,自己则是咋咋呼呼地往后退,刚才那一斧子足以让他明白二人之间的差距,抢战功自然要往前冲,送死?那不自然有自己养的亲兵替自己挨刀呢么。
“杀!”樊毅带着自己的长刀营迎着折威营的大斧兵就冲了上去!
在自家将军带头上阵的刺激下,樊毅军阵的将士士气大振,本来节节后退的战线再次稳定住了阵脚!
“再来——————!”打退了折威营的第一波进攻,樊毅从容抹去嘴角的血迹,昂扬道。
“他妈的,杀!”乙斗黑面目狰狞地咆哮道,可是仍然只是“坐镇指挥”,根本不敢亲自上前。
折威营做先锋,皮信的铁枪营紧随其后,又是一轮大规模冲击向樊毅的军阵扑来。
又是一轮惨烈的绞杀,樊毅的军阵被迫再次收缩,眼下他军阵的规模已经不足开战之前的一半,可是在樊毅的维持之下,军阵仍然稳定,黑红将旗屹立不倒!
樊毅的头盔在战斗之中被打飞,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从容折断插在左臂上的弩箭,用断箭随意挽住散乱的发髻,再次单臂夹起长刀大喝道:“再来——————”
“上!上啊!”继续催促着手下亲兵上前搏命,可是这次不管怎么拳打脚踢,折威营的士兵都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一动不动。
这也难怪,两轮血战下来,折威营的士气已经随着半数士兵的伤亡折损了大半,百斤重的盔甲也着实消耗体力,再加上自家将军光动嘴不拼命……
“哎……”武卫将军皮信见状心中暗骂,“乙斗黑这个眼高手低的东西!”
“皮将军!”正在皮信光火之际,传令兵不合时宜地策马赶到,“大帅让您速速解决正面军阵!”
“嗯——”皮信不耐烦地一挥手,传令兵见状赶紧一个施礼催马离去。
皮信勉力压了压心中的烦闷,翻身下马,抄起长枪举到半空,“铁枪营随我来!”说罢头也不回地直奔樊毅军阵!
铁枪营将士见状,立即前赴后继地簇拥到了自己将军身边。
“樊将军,上次一战仓促得紧,你我皆未曾尽兴,今日不妨一决高下!”皮信杀气腾腾地昂然道。
“呵呵,来啊,我也正想一雪前耻!”樊毅意气风发,一记灞桥挑袍震落刀头血水,率一众长刀营将士立于阵前,气冲霄汉!
“杀——————”皮信手握长枪杀入战场,长枪对长刀,皮信对樊毅,又一轮血腥的厮杀瞬间爆发。